辰光低垂夜,輝光融寒水。
一輪明月出東山之上。
吳家少爺秉承能動嘴絕不動刀原則,凝神空想,琢磨出個感人肺腑的開場白,與身居幽潭多年的劍痞拉近距離,畢竟人家再怎麼樣都是個小宗師,就算是天生劍道廢體,真要是拼殺起來,還是着實不容易對付的。
既然眼前有化干戈爲玉帛的法子,吳憂自然不願意放棄。
就算到後頭談不妥,兵戎相見,未嘗不可。
吳家一直以來都是,先禮後兵,很講道理。
劍痞身居清淨地多時,不吃吳憂口中一套,嘴中大多還是關於上一代分家主,是當朝家主的父親,也是吳家近百年來,第一個修儒道的劍客。
吳溪鴻,吳老爺子,年輕白衣對他的印象還是從吳晨口中得出。是江湖百萬武夫中,吳晨少數欽佩的幾人之一。
提起老爺子事蹟,吳晨從來都是豎起大拇指,尊敬的緊,稱讚他定是前朝那位聖賢轉世,不然會如此樂善好施,給吳家積上春秋之德行,比南州那些只會空耍嘴皮的腐儒們強多了。
旱天城裡,上至各族大家,下至平民百姓,或大或小,就連吳家現在的死對頭劉家,也有受過吳溪鴻老爺子恩惠的,以至於到現在其他家族雖有忌憚吳家氣運,但劉家等衆多家族都不願明面上與吳家撕破臉皮。
畢竟吃人嘴短,怎麼都要念及舊情。
“老子有點想喝酒了。”
劍痞冷不丁冒出一句,年輕白衣微微一笑,怎會不懂劍痞意思,起身就朝劍池外走去,沒過多久,手裡拎着兩壺粗烈酒和一些下酒牛肉回來。
坐在劍池裡的劍痞拍拍大腿,笑嚷道:“對嘍,你這娃娃,倒是不笨。”
年輕白衣面無表情將酒肉丟給劍痞,後者如獲至寶,伸出雙手接來,也不客氣,一口酒一口肉,滿嘴油膩,在劍池林子中吃了數十年的苦澀野果,骨瘦如柴的劍痞顯然很中意這醃製講究的牛肉和極其符合他身份的粗劣酒。
年輕白衣回到原來位置,席地而坐,一手拎酒壺,一手託着俊美的臉,雙眸雖直視劍痞,心思神遊萬里,腦中在琢磨如何再來和驚天地泣鬼神的開場白,拉拉兩人距離,酒肉之恩,總不能說忘就忘吧。
畢竟劍痞手裡握的是春秋劍譜,春秋時期,羣雄割據,武道之始,雖說不如現在江湖劍譜劍招來的精細,但江湖大多招式都是從春秋招式中空耍總結的延伸門道,很多隻是有形無神,少數能從其自悟精髓,故而春秋雖久遠,還是有一定借鑑參考意義。
不等吳家少爺將心中算盤打個清楚,劍痞放下酒肉,輕聲喃喃道:“當年可是吳溪鴻親手給我鬆得綁,爺爺還清楚記得你吳府分家那兩個小輩,當時還跳出來,氣勢洶洶拔劍要斬爺爺的頭顱,今日看在酒肉的份上,就算扯平,爺爺發發善心,留你一命。”
吳憂靜靜坐在水潭旁,耳畔水流入池,笑而不語。
劍痞再喝一大口酒,話匣子似乎被烈酒後勁給打開,直念道:“你們吳家人心思都不純,祖上定是出自那深山狐狸一輩的。要說吳溪鴻算盤打得可真是好,留你爺爺一命,放在這劍池裡,看似保我一命,卻也生不如死,每日給潭後那不知死了多少年的傢伙掃墓,當真無聊無趣。”
年輕白衣順勢望一眼水潭後頭,月色黯淡,光線不明,只能依稀見個大概陵墓形狀,想來那就是葬着吳確邪地方了。
傻眼的吳憂心想娘嘞,今日當真是碰上劍痞中的痞子了,試探一問:“劍痞子,要不你跟着我,一路上保你吃香喝辣,衣食無憂。”
劍痞放下酒壺,嗤笑道:“要是再數十年遇到你,也許爺爺會動心。現在啊,晚了。”
吳憂不解皺眉道:“你是怕外頭人要你性命?放心,只要我一句話,分家府上下沒人敢動你。”
劍痞子搖頭道:“非也非也,爺爺不跟你吹牛,就算分家厲害又如何?府裡武夫三境高手不過一隻手吧,現在吳溪鴻又坐化飛仙,分家裡又有幾人能攔住你爺爺?”
吳憂扯扯嘴皮,哭笑不得道:“劍痞子,那是多少年前的分家了。現在別說武夫三境的高手,就說與你一樣的一線小宗師的超高手,都有五位之多。”
坐在水潭裡的老劍痞子一臉尷尬,拿牛肉的手停頓一番,放下轉而拎起酒壺,豪飲一口,酒水多半灑落潭中,毫不在意,眯眼道:“小子,我知你能入這劍池,身上肯定藏着什麼秘密。爺爺我呢,今日開心,也不跟你過多計較。”
吳憂將手中未開封的酒壺又扔給劍痞子,笑道:“那就多謝前輩留手之恩了。”
劍痞子接過酒壺,哈哈大笑道:“爺爺向來身形板正,莫要聽府中那些井底之蛙們的咕呱之語,惹人煩躁。”
劍痞子又喝了口酒,冷不丁的抽泣起來,沙啞道:“爺爺啊,一輩子沒做過什麼虧心事,就是對不起那在村裡的老孃。現在想起來爺爺真是恨啊,你說當時怎麼就昏了頭,爲了打賭贏那本劍譜,真就對自己老孃拔劍。你別誤會爺爺,爺爺我雖然不說什麼大聖人,至少不會做殺母這等畜生不如之事。”
吳憂依舊是一手支着臉,俊美容顏側傾,好看眸子倒影潭水月光,不知所想。
劍痞子自顧自的邊哭邊道:“我那老孃啊,心眼好,知道我啊喜歡耍劍,雖然一身廢體,就是不信命,從小就教訓我,爺爺我脾氣也倔的很,從來都不聽。只是啊,小娃娃,老孃在身死前跟我說的什麼話,你曉不曉得是什麼?”
年輕白衣回過神,搖頭呆愣個眼,你老孃跟你說的話,我怎會知道。
劍痞子很失望的搖頭嘆氣,苦澀道:“看來你也不是個聰明傢伙,罷了罷了。”
吳憂心裡直罵娘嘞,心想今日當真是撞個邪,遇到個比黃有德還缺心眼的貨色。
劍痞子望向月亮,輕聲道:“老孃說啊,兒啊,娘這條命換來的劍譜,你一定要好好練,要是真練不成,就回家好好照顧家裡的地,不能荒廢太久,長不出好莊稼來。”
劍痞話音落地,雙眸溼潤,淚流滿面。
多年後,吳憂坐在府裡的涼亭裡,時不時還會念叨起今晚劍痞說的話。
劍痞抹去臉上的鼻涕淚水,像個小孩般頑固道:“所以我啊,從那天起,沒日沒夜都在練劍,每日揮劍過萬,想放棄時,就狠狠扇自己一巴掌,疼了就也醒了。畢竟是自己老孃拿命換來的劍譜啊,總不能說放就放下吧。”
劍痞在月光下一笑,笑的很難看,卻讓萬花叢中不亂眼的吳少爺,一時失了神。
“就是打那天起啊,爺爺沒有一天是不練劍的,就怕家裡一畝三分地,還能長出花來,也怕老孃在天上怨我,罵我是個連地都不會種的蠢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