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吳憂等人已經在蜀州呆了半個月。
這半個月以來,吳憂哪裡都沒有去,只是一門心思撞入劍道,這兩三月的江湖旅程,他所見的招數之多,接觸的江湖中人也不算少,各種各樣的招式五花八門,天降神雷的黃有德,九九歸一的老劍痞子,水龍公慶的薛澤,這些人都算得上當今江湖數一數二的高手,還有自己從劍池裡繼承的百年劍意,以及後來觀賞漁樵升歌領悟的漁升,再到後來的聖人之力,這些一系列的東西,吳憂可沒有時間認認真真安定下心來縷一縷其中關係。
溫故而知新。
讀書人常常用來教訓自己的話語,放在習武一樣的適用。
習武就好比一碗可口的飯菜,入口香甜,細嚼慢嚥,可見回味甘甜。
又一個午夜,年輕白衣在自家庭院裡的涼亭中緩緩睜開眼睛。
從白日做到黑夜,他這次估摸着也算是一次走火入魔了。
自己身邊兩個在劍道方面都領先自己的人同一時間指出劍道的毛病,吳憂耐得住性子半個月將吳家少爺的身份放下,一心沉浸在劍道方面,果不其然,有着劍骨配合,事半功倍的效果,不說旁人,就連吳家少爺自己,都感到過分。
感受到體內的真氣似乎比以前穩固許多,修爲也隱隱朝更高層次攀爬,吳憂滿足一笑,起身活動活動身體,噼裡啪啦的聲音在體內傳出,吳家少爺看着三更天,不知起了什麼散步心思。
這才走出院子,來到鏢局裡唯一一個可以觀賞湖泊的庭院,推開大門,走入三層樓上的觀湖閣樓,恰巧就見一個看起來瘦弱無比的劍袍背影。
喂了一聲。
劍袍姑娘轉過身,看了一眼年輕白衣,眸子裡沒有什麼感情波動。躍下長梯,兩人對視,誰都沒出聲,場面貌似既不溫馨也不溫情,不過這也挺好,不然這孤男寡女的,兩個年輕氣盛的年輕人也不知能在閣樓間幹出什麼天雷勾動地火的事情。劍袍姑娘顯然也沒往那處想,只是看了一眼,便扭過身,朝另一方向走去。
吳憂見劍袍姑娘沒有客套寒暄的意思,只得自己找話說道:“這幾日在鏢局裡呆的如何?有沒有什麼不習慣的,我叫他們給你改。”
劍袍姑娘輕淡問道:“準備什麼時候動身去劍閣?”
吳憂自嘲道:“沒呢,也不知要在蜀州呆多久,劍閣與大草山一定要一同通過,停下一刻或許都會造成不小的損失,所以這次啊,還得籌劃的周全一點。”
劍袍姑娘皺着眉頭,轉身盯住這口沒遮攔的吳家少爺,嘴角勾起,絕無半點嫵媚,而是讓人透骨生涼意的殺機勃勃,“別想了,沒用的,劍閣上面的森嚴的等級制度,造就的都是江湖一等一的用劍兵器,在劍閣的弟子很少談情,光耍嘴皮子是沒有用的。”
吳憂緩緩將右手搭在腰間長劍上,尷尬笑道:“本少爺這不就求你來了嗎?第一暫時打不過,第二總可以試試吧?”
劍袍姑娘就那麼看着心虛的吳家少爺,問道:“我跟你很熟?”
吳憂很正經地思考了這個問題,然後以莫大的真誠語氣說道:“你跟我不熟,我跟你很熟,這樣行不行?”
劍袍姑娘轉身,嘴角隱約有一抹弧度,語氣冷淡道:“很有風骨,難怪現在整個江湖都在傳武家少爺的傳聞。今日一見,倒是可見一斑。”
吳憂小人得志便猖狂,嘿嘿笑道:“謬讚謬讚。不過劍閣冠首肯賣我一個面子,就算再大的傳言又算得了什麼,反正本少爺也被潑了這麼多年的髒水,多一點不多的。”
劍袍姑娘無奈搖了搖頭。
吳憂好奇問道:“何時打算跟我去劍閣?”
劍袍姑娘環視一週,說道:“也就這幾天了。”
吳憂唉聲嘆氣道:“這件事情吧,就算我欠你的了。”
劍袍姑娘似乎笑了一下,輕聲問道:“你欠我的?不帶上吳家?”
吳憂看向背對着自己的劍袍姑娘,打趣道:“帶上吳家幹甚?又不是你娶你過門當媳婦。”
劍袍姑娘面無表情的轉過身子,平靜道:“打贏我。”
吳憂疑惑的嗯了一聲。
劍袍姑娘又重複一遍:“打贏我。”
吳憂苦笑道:“就憑現在的我啊?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論修爲我比不過你,劍道更是差了一大截。”
劍袍姑娘這次沒有挖苦世子殿下,平靜說道:“境界高低算得什麼?旱天城裡的那個劍池老劍痞子的事情我可是聽說了,修道修道,不單單只是看境界大小,劍痞子修爲不過小宗師,卻能斬出勝過大宗師的一劍來,若他並非劍道廢體,而是如你一樣,身懷仙骨,豈不是要成第二個吳晨,或許比他還更厲害也說不一定。還有,你看黃有德,手捧神雷很厲害吧?不照樣被人用刀劍追的滿天下跑?境界高算得了什麼?”
吳憂苦笑道:“看不出來啊你,斯斯文文的,沒想到也如此毒舌,要是日後還這樣,誰敢娶你。”
劍袍姑娘沒理睬吳憂插科打諢,直截了當伸了伸手,吳憂猶豫了一下,厚顏無恥道:“要不改日吧,今晚月色當空的,良成美景,不好打打殺殺。”
劍袍姑娘沒有縮手,只是一瞪眼。
身上劍意悄然外放,整座觀湖閣樓搖搖欲墜。
這他娘纔是未來要江湖奪魁的高手胚子啊。難怪連鶴周天那個心高氣傲的傢伙人肯,年紀輕輕就能將未來劍道第一人視作囊中之物,吳憂自認差了十八條大街,期間隔了無數個包子鋪點當鋪酒樓青樓啊,人比人氣死人。剛被誇有骨氣的吳家少爺繞過她的身子,朝着上一層方向,一溜煙轉身登樓而上。
劍袍姑娘看見吳家少爺少有倉皇逃跑的樣子,斜了斜腦袋,微笑不語。
吳憂來到閣頂,獨自一人觀賞着倒映月光的平靜湖面,一時感慨萬千,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在蜀州呆的時間越久,吳晨的處境就會越危險,畢竟自己如此高調入京,中途的一切小動作皇家不知道纔怪。
走京城是一招雙刃劍,走得好,那邊四兩撥千斤,用一家之力就能牽制一國勢力,可要是走錯一步,哪怕平時微不足道的一個小細節,這時候都會被無限放大,直至家破人亡。
纔出神期間,青衣姑娘拎着兩壺酒上樓來,盤膝坐下,將原本疊在一起的兩隻青碗分開,酒香瀰漫,吳憂微微一笑,也不說什麼,如此美景前,身旁還有美酒美人,這不是逍遙是什麼?
喝完一壺半市井達官顯貴都難得一見的吳家釀酒,微醺的吳家少爺見只剩下半壺酒,靠在閣樓牆面上,輕聲道:“曲姐姐,你說此次入京,能否順利?”
曲小蓮自信滿滿的微笑道:“少爺,從離開陽城的那一刻,你心裡不就已經有了答案?”
年輕白衣苦澀搖頭道:“出陽城的那一瞬間,我的確心思通明,覺得一路上無論什麼兇險,都能擺平。”
青衣姑娘喝了口酒,笑意不減道:“那現在呢?見識到江湖兇險,怕了?”
年輕白衣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青衣姑娘手往後繞,將插在髮絲上的髮簪取下,這個從旱天城花大價錢買來的髮簪裡頭,藏着一個美麗的故事。
那是一個悽婉的故事。有野史記載,前朝大曆二十三年,一劫富濟貧,看不慣貪官污吏,通過盜竊貪官錢財施予平民百姓的盜竊,在一次縱馬逃城時帶起一女子裙邊,看官兵並未追來,就下馬致歉,沒想到一眼定情,便暗下決心不再爲盜,取其爲妻,天隨人願,大盜盜得了女子的心,共度了三年神仙眷侶般的生活,陪女子小巷吃麪,談笑飛雪,還不惜用夜明珠做彈珠彈落山雀。
大曆二十七年,大盜決定娶女子爲妻,聽聞南州齊王府有一玉簪,得之贈予心愛之人,可與其永世不分,大盜欲竊之,便辭別女子並道明數日後迎娶她,輕裝踏上南州王府的路。待竊簪返途,聽聞齊邊軍隊攻陷涼州邊塞,一路燒殺搶掠,民不聊生,大盜馬不停蹄趕回涼州,心中期盼女子一切安好,卻還是不得不接受她已命喪黃泉的現實,大盜肝腸寸斷,悔不該留她一人在涼州孤苦無助,也恨自己盜即爲盜,或許無論是否劫富濟貧,終有報應。但一腔恨意無法消停,大盜就此棄盜從軍,帶着對女子的留戀,戰場殺敵,勇猛如虎,擊退齊邊百餘里,將當時齊邊大將斬殺於馬前,也因此被封爲護國大將軍,可於錢財官爵他終無眷戀,便於朝堂之上辭官返故,回到了之前和女子共渡的弄堂小巷,當起了說書人。
每日堂前座無虛席,百姓都愛在大盜的故里中,聽着他講一個盜賊、一個將軍和一個女子的故事,每每衆人四散,卻徒留這說書人後堂淚流滿面,望着女子在庭院中種下的枇杷樹,那支掛在樹梢始終未送出的玉簪,那玉簪也講述着大盜說盡生平事,卻終究走不出自己的故事。
那一日,在旱天城的髮簪店,有個白衣年輕人說要給自己取來那隻故事裡的髮簪。
青衣姑娘笑了一下,在月光的照耀下,美得不可描述。
年輕白衣自然是注意到她的動作,喝了口酒,他愣了一下,隨後輕聲道:“曲姐姐,對不起。”
曲小蓮搖搖頭,微笑道:“少爺不用說抱歉的話,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能走到蜀州,還能保我們一路人平安,這已經足夠了。”
年輕白衣心裡很不是滋味,但還是強忍着輕聲問道:“憶楠最近如何?”
曲小蓮臉色露出一絲肯定,讚許道:“這個小書童啊,最近不知怎麼的,暗自開始練習武功了。”
吳憂挑了挑眉,不解問道:“他哪來的功法?”
曲小蓮微笑道:“還能有誰,自然是江湖老士唄。他說小書童上龍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反正閒着也是閒着,不如在趕路就將體內氣機調息好,到時候一入龍虎,便可以開始正式練功。”
吳憂啞然失笑:“倒是讓他一路費心了。”
曲小蓮皺着眉頭,有些怒氣道:“少爺,你又這樣了?”
吳憂自嘲一笑,又嘆了口氣。
果然啊,想徹底將吳家少爺這個包袱放下,談何容易。
吳府的所有人,身旁的一切,都要自己這個身份去維持。
劍道的璀璨,終究只是一個人的輝煌罷了。
年輕白衣想到這裡,心裡對吳晨的佩服不知不覺又上了一個層次。
吳晨究竟是怎樣的人,作爲兒子他以前自認十分了解,但現在突然又感到撲朔迷離。
從當年留在自己腦中的一縷殘魂,就能與百年前的老祖戰至平手,硬生生將其氣運消耗殆盡,化險爲夷,他是如何做到魚和熊掌都能兼得的?
“他孃的。”
吳憂下意識的罵了一聲。
這讓一旁的曲小蓮一臉迷茫。
吳憂擺擺手,將酒罈裡的最後一口酒喝入肚中,又與曲小蓮時不時說上幾句。
不知不覺間,有一週沒有真正合眼睡上一覺的吳家少爺閉上了雙眼。
青衣姑娘在旁邊笑而不語,從漆黑的後頭裡拿出一張毛毯,這一切顯然是蓄謀已久的。
這半個月雖然吳憂不曾離開過房門,但曲小蓮還是照常的每日去他院落裡更換燈籠,每次去幾乎都能見到少爺盤坐在涼亭中,調養氣息。盤腿靜坐與調養氣息可不同,雖然都看上去似乎是閉目養神,實則後者可得全神貫注在自己體內,一不留神,就會前功盡棄,所以是很耗費心神的一件事情。
青衣姑娘將毛毯的角落都鋪平,看着眼前已然熟睡的吳家少爺,愣愣出神。
不知爲何,看着這張容顏,她的心臟此刻撲通撲通的跳的厲害。
鬼斧神差,青衣姑娘腦子突然空白,不由分說貼近吳憂,兩脣如蜻蜓點水般輕輕一點。
隨後她慌亂的起身,臉頰漲紅的厲害,雙眸慌亂間險些摔倒在地,最後踉踉蹌蹌逃離般的離開觀湖閣樓。
只留下年輕白衣一人靠在牆壁上。
相思跨過山海,今日可以入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