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渺的話猶如晴日空雷,在謝氏心口劈出一道印記。她雖不贊同謝渺的想法,靈魂深處卻冒出一個念頭:便讓她試試又何妨?
但謝氏畢竟是長輩,被小侄女一堆噼裡啪啦的話砸暈後仍穩得住,穩得住。
嗯哼,銀子哪裡是那麼好借的!
任心裡動搖,謝氏也不輕易鬆口,謝渺日日來磨,磨了五六日仍不見效。
一磨便磨到左相張賢宗升遷宴這日。
*
新任左相張賢宗設宴款待朝中諸官,崔慕禮與上峰朱啓亮並幾位同僚去往張府,剛下馬車,便有奴僕殷勤上前,接過拜帖與賀禮,彎腰恭聲道:“原來是刑部的幾位大人,請跟小的來。”
一行人走進張府,入眼是朱門銅環,高牆厚瓦。亭臺樓宇,尺樹寸泓。石板路寬闊平坦,兩側青松鬱郁,衆人走在其間,無不心生激盪,慨嘆於張府氣派,又隱生澎湃嚮往。
若是將來他們亦能……便好了……
唯有崔慕禮面色安定。
奴僕領着他們進入宴廳,夜色初顯,四周已點上明燈,牆壁上嵌着拳頭大的夜熒珠,照得大殿燈火通亮。
笙曲起,輕歌燕舞,美婢環繞,人醺酒綠。
衆人進小案入座,唯有崔慕禮被奴僕擋了擋,笑道:“崔大人的位置在別處,請隨小的來。”
崔慕禮朝朱啓亮拱手,朱啓亮知曉他今日兼替崔郎中與崔太傅之任,擺擺手道:“且去且去。”
崔慕禮被安排在主座下,與兵部尚書、戶部尚書、左都御史幾人坐在一處。
官職懸殊巨大,好在幾人均是朝中老臣,與崔府多少有些交情,一口一個賢侄便將尷尬化於無形。
崔慕禮向幾人恭聲問候,又起身向主座上的左相張賢宗敬酒,笑道:“慕禮今日替父親與祖父,恭賀丞相英才得展,鴻途即明,步步高昇。”
他年紀尚輕,與浸沉官場幾十載的老官僚相比自顯稚嫩,但他不卑不亢,風采卓然,叫人不禁刮目相看。
此子必成大器,只不知,能否爲他所用……
張賢宗隱去眼中精光,笑道:“借賢侄貴言,希望本相今後能一展宏願。”
他年約四十出頭,身形微胖,面白留須,看着一團和氣,近日因喜事臨門更顯神采奕奕,意氣風發。
宴廳氣氛火熱,恭賀之詞不絕於耳。
“幸得聖上賞識,本相纔有機會爲大齊獻綿薄之力,”張賢宗兩手握杯往空中一推,眉眼間盡是動容,“這杯酒便敬聖上,我等必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豪氣萬丈,舉杯一飲而盡。
衆人便也跟着虛敬一杯,飲空美酒,“敬聖上!”
戶部尚書曲子澹已然微醺,一手將斟酒的美婢攬入懷中,貼面戲弄一番後,對張賢宗道:“左相如今可謂稱心快意,四皇子賢仁寬厚,才德兼備,深得聖上器重。而左相您……嗝,您更是廉潔奉公,一心爲民!我大齊有張家,當真是幸也,幸也!”
“誒,子澹,休要胡言,我瞧你是醉了。”張賢宗笑意不變,“來人,扶曲大人下去休息。”
正合心意!
曲子澹摟着美婢離開,不少官員結伴上前向張賢宗敬酒。崔慕禮得空休息了會,便聽一旁的左都御史秦風磊道:“你父親倒是用你用得順手,什麼場合都派你來。”
崔慕禮笑道:“父親的確身有不適。”
秦風磊哼道:“你父親不適的時候太多,我已然忘記他無恙時的模樣。”
心裡卻罵道:老狐狸仗有個出類拔萃的兒子,頭髮都沒白幾根,便次次以各種不適來推脫同僚聚會,既那麼不屑與朝官爲伍,乾脆摘了那頂烏紗帽,告老還鄉,種田養鵝去啊!
又是惋惜哀嘆:資質普通的老傢伙怎麼就得了崔慕禮這樣一個兒子,更不提這把年紀,竟然還能老蚌生珠,再得個孩子來!想想自家的蠢貨兒子,天天只知道與定遠侯家的三小子混在一起走狗鬥雞,要當爹了都還沒個正經差事。再看看崔慕禮,聖上欽點的狀元郎,年紀輕輕已有扛起崔家的勢頭……當真是人比人,氣死個人!
秦風磊越想越生氣,當即痛飲十杯酒,決定回府後揍頓臭小子出氣。
崔慕禮左側響起兵部尚書王永奇的聲音。
他身高八尺,軒昂魁梧,神色卻有幾分陰鬱,“賢侄在刑部任職,感覺如何?”
崔慕禮道:“晚輩資歷淺雹,自是處處虛心求教。”
王永奇似是被他的態度取悅,笑了一聲,眼中寒光未減。
“你倒是謙虛。”他盤腿而坐,把玩着手中酒杯,似是而非地道:“聽說羅必禹那老傢伙對你多有刁難。”
羅必禹便是刑部老大,刑部尚書是也。他出生貧寒,性格極其古怪,痛恨豪門勳貴官官相護,反倒對寒門子弟多有照顧,爲人極難相與,是朝中出了名難啃的一塊硬骨頭,外號……朝堂攪屎棍。
而所謂的刁難,是他厭惡崔慕禮出身清貴又少年成名,疑他借了家門之光,找着機會便“驗證”罷了。
崔慕禮笑笑,三兩撥千金地道:“羅尚書行事峻厲,有他鞭駑策蹇,乃我之幸也。”
“哦?賢侄當真是胸襟開闊。”王永奇挑眉,不以爲然道:“我卻以爲,羅必禹老眼昏花,若因此埋沒了賢侄這塊美玉,豈不叫人嘆憾?”
崔慕禮忙道:“慕禮初初入仕,當不起世伯如此誇讚,心有愧也。”
王永奇摸了把髯須,意味深長地道:“賢侄無須自謙,以你之天分,若能再識大體些,很快便能身居高位,替某而代之。”
替的是誰,不言而喻。
崔慕禮的瞳孔似因驚訝而微縮,須臾又努力冷靜下來,舉杯道:“慕禮敬世伯一杯。”
王永奇飲了這杯酒,笑意懸於眼底,慢悠悠地道:“棄暗而投康莊大道,賢侄可要牢記方向,莫要學那茅坑裡的臭石頭,最終落個萬人踐踏的下場。”
威逼利誘,敲打併褒,崔慕禮面不改色,盡數受下。
一旁侍酒的美婢已觀察他許久,這滿殿的男兒裡,唯有他年輕俊美,風姿清雅,叫人忍不住想要沾染玷污,將他拖進紅塵醉浪裡翻滾。
她生得極美,櫻口瓊鼻,身段婀娜,坦口領露出胸前白花花、嫩軟軟的細肉,微俯下身便展現傲人溝壑。纖指塗着紅色丹蔻,握着玉白的酒杯,豔如勾魂奪魄的妖精。
“大人。”她聲若鶯啼,柔弱無骨地歪倒,“奴家月照……”
馥郁的香氣飄襲,崔慕禮身形微動,躲了開來。
關月照並不氣餒,正人君子她見得多了,再道貌岸然又如何?食色性也,溫香軟玉在懷,聖僧且能化爲指間柔,何況這本就風流蘊藉的公子哥。
“良辰美酒,一晌貪歡,大人何不與我共赴極樂,享人間至趣……”她吐氣如蘭,不依不饒地引誘。
她輕擡手臂,衣帶旖落,露出半邊香肩,眼看要纏上崔慕禮的腰,卻見他眼睫未擡,淡聲響起。
“哪隻手碰了本官,待會便剁下哪隻手跟本官回去。”
關照月不由愣住,待望進他眼底,尋不着旖旎迷離,唯有清明與一片冷沉。
他沒有在開玩笑,他真會剁了她的手。
*
酒酣人醉,忽然有人高喊:“四皇子駕到!”
不等衆人反應,身着紫蟒鋪金邊長袍的年輕男子行進宴廳。他頭戴寶石金冠,腰佩玉環,腳踏皁靴,相貌只得端正二字,但氣度尊貴,一雙黑眸威中帶凜,未將殿內其他人放進眼,獨對上張賢宗才稍有鬆動。
衆人已反應過來,連忙齊齊跪下,高喊:“臣拜見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輕擡左手,“免禮,我爲恭賀左相而來,諸位盡情行酒,無須拘板。”
咳咳,這當然是客套話,四皇子來了,殿內衆人立馬收斂醉態。
張賢宗引着四皇子往上走,喜訝皆有,笑問:“殿下已派人恭賀過了,怎還親自跑一趟?”
奴僕已在主座旁添案,二人掀袍就座。
四皇子道:“舅舅升遷是大喜事,我自要來親口道賀。”
身後侍從獻上豐厚賀禮,張賢宗囅然而笑,道:“殿下有心了。”
舅甥寒暄一番,四皇子看向下方几人,“王尚書,秦御史。”視線飄向崔慕禮,斂了笑,倨傲地喊:“崔慕禮。”
與張賢宗這隻笑面虎不同,四皇子自詡出身尊貴,對外姿態一向甚高。不說他向來看崔太傅那個老不死的礙眼,只說這崔慕禮,家裡當了幾代官,考了個狀元而已,如何值得他父皇誇讚有加?再厲害的狗仍舊是狗,一條終生爲皇家賣命,匍匐皇家腳下,汪汪直叫的狗。
他眼中的輕蔑堂而皇之,崔慕禮仿若未見,笑着行禮,“殿下。”
“我聽說,你只在刑部當了個六品主事。”
“回殿下,確有此事。”
“那你何以坐到此處?莫非連最基本的朝綱官級都不懂?”四皇子不問緣由,張口便是斥責。
張賢宗適時開口:“殿下,崔賢侄是替崔太傅與崔郎中來向臣恭賀,故而臣將他安排在此處。”
四皇子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崔太傅好大的架子,三番五請都不肯見人,我甚至以爲他行將就木,連踏出府門的力氣都沒了。”
明眼人都看出他是刻意刁難,張賢宗暗瞥崔慕禮,見他彎腰躬身,眉眼恭敬,其餘便無所顯露。
張賢宗收回視線,轉移話題道:“殿下最近監工國寺修葺,想必勞累非常……”
夜至深處,宴散人離。
崔慕禮腳步虛浮地踏出廳門,陡被一道尖細嗓音喊住。
“崔主事,留步。”
崔慕禮回首,見一名宮人立在門旁,神色輕慢,“請跟咱家來旁說幾句話。”
二人走到偏門角落,宮人開門見山地問:“潘雲湖採菱女案,可是由你負責?”
崔慕禮思索半息,點頭,“正是。”
潘雲湖採菱女案指的是三月前潘雲湖浮出一具女屍,此女年方十八,名爲藍琪兒,平日以採菱角爲生,在其家人報案失蹤半月後被發現屍體。此案早已告破,殺人者乃京衛指揮同知之子郭陽,因貪戀藍琪兒的美色,欲染指卻遭反抗後殘忍將其謀害沉湖。
按大齊律例,此子應當斬立決,但不知爲何遲遲未判,拖了數月後轉到崔慕禮手中。
那宮人便道:“殿下與郭公子相識已久,知他本性淳樸,行兇乃一念之差,雖犯下過錯但罪不至死,如此,你可懂了?”
說話時眼皮半掀,頤指氣使,與他的主子如出一轍。
崔慕禮沉吟半息,道:“我聽聞郭公子自出孃胎便患臆病,在獄中待了兩月後,此病越發厲害,已是精神時常,認不得人了。”
宮人聽得此言,滿意地點點頭,“崔主事果然是個明白人。”
橫枝輕晃掩廊燈,光線忽明忽暗,照不清崔慕禮的臉,只依稀見他勾起脣,似是恭順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