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從張明奴落水失蹤開始說起。
官兵們沿着汴河搜尋, 第七天的傍晚時,在下游打撈到一具面目全非的男子屍體,從衣着、身形及佩飾等特徵判斷,此人是張明奴無疑。
眼看張家與四皇子都提前迎來報應, 謝渺在振奮以外, 更覺得恍然如夢。
定遠侯府真的躲過了厄運, 定遠侯與夫人, 世子與世子妃, 皇后與九皇子……今生他們都還好好的活着。
謝渺將曾經的尷尬拋在腦後, 前往清心庵捐贈還願, 順便替崔慕禮求了枚平安符。
那晚崔慕禮未褪衣裳便邁進水桶,打溼了空大師給的護身符, 她這樣做, 純粹是想還他的人情。
但過去好些天,東西仍安穩躺在抽屜中,直叫拂綠看得着急。
拂綠趁午休結束, 給她梳頭的功夫問:“夫人, 您打算什麼時候將平安符送給公子?”
謝渺道:“哦,不急, 再等等。”
……等到幾時去?
拂綠心知她是臉皮薄,笑道:“求都求了,您不如早些送出去,再晚又是一年。”
也是, 這會都十一月了。
謝渺將平安符揣在袖籠中,等到晚間, 崔慕禮差沉楊回來傳話,稱皇上留他商討要事, 連續兩日都得宿在宮中。
此事只得繼續擱置。
謝渺難得獨自用了回晚膳,望着空蕩蕩的對面,心底不知怎的有些彆扭。但她馬上便恢復如初,慢吞吞地漱完口,想去找崔夕寧聊會天,猛然又記起,夕寧已經嫁去孫府。
崔夕寧嫁了人,崔夕珺還在滎陽,崔府裡剩下兩位年幼的小姐。至於大房的兒媳,跟她最多算個點頭之交。
偌大的崔府,除去謝氏,似乎沒有她能說上話的人。
她支着腦袋發呆,拂綠見她無聊,乾脆抱着白飯進屋。
白飯已長大許多,全身毛髮油光發亮,黑瞳靈動,嬌氣又富貴。
謝渺拿着毛線球逗它,心血來潮地問:“雪球呢?”
雪球是崔慕禮養得那隻雪貂,平日裡由另外四名丫鬟照看,並不常往謝渺面前帶。
拂綠眼睛一亮,夫人肯關心公子養得雪貂,那就證明有戲?
她故作苦臉,添油加醋地道:“唉,奴婢聽立春說,雪球這幾日病了,吃不下飯,喝不下水,精神也大不如前。”
謝渺坐直身子,“是凍着了嗎?”
拂綠道:“奴婢也不知。”
謝渺輕咬脣瓣,“你去將它抱來。”
拂綠轉過身,脣角剋制不住地上揚,小跑着趕到偏房,對正在縫冬靴的立春道:“雪球呢?快抱出來,夫人要看它。”
立春呆住,“真的假的?”
拂綠笑吟吟地道:“當然是真的。”
明嵐苑裡誰不知道,夫人不願意親近公子,連帶也不親近雪球,今日卻突然改了主意?
真是稀奇的好事!
立春從凳子上跳起來,進內室抱出雪球。拂綠接過,風風火火地趕回書房。
雪球一進屋,白飯便齜牙咧嘴地表示敵意。雪球弱弱地叫喚了一聲,將腦袋埋進拂綠臂彎,甚是可憐。
謝渺拍拍白飯的腦袋,“不許胡鬧。”
她將白飯交給拂綠,換了雪球來抱,用食指蹭着它的下巴,“聽說你最近生病了?”
雪球打個哈欠,歪靠在她手掌上,無精打采的很。
無論謝渺餵它吃東西還是喝水,它都提不起勁,看樣子是身有不適。
謝渺問:“哪裡有大夫能給小動物看病?”
拂綠道:“尋常的大夫肯定不行,要不奴婢去東市找找?”
第二日,謝渺閒着也是閒着,便跟拂綠、江容一起到東市找獸醫。她們穿過熱鬧的市集,在販賣小寵物的地方找到了專門給動物看病的醫館。
前廳的佈置與尋常醫館相似,多了幾樣小動物玩耍攀爬的物件。櫃檯裡的少年見到幾人進門,笑容可掬地問:“夫人好,兩位姑娘好,可是要帶寵物來看病?”
謝渺頷首,“是,我家雪貂精神欠佳,想請大夫瞧瞧。”
少年道:“勞煩您坐着稍等,我師父在裡頭給人——不,給其他客人的寵物看病,很快就好。”
謝渺抱着雪球,坐到左邊靠牆的長榻上。少年端來茶水,見到雪球時,忍不住咦了聲,“原來是你這小傢伙。”
謝渺問:“你認識它?”
少年道:“回夫人,雪貂本就稀罕,品相這般好的更是少見,我跟了師父這麼久,也就前年見過一隻,如今正被您抱在懷裡呢。”
謝渺靜了瞬,“你在哪裡見到的?”
少年道:“是我師父的一位友人家裡,據說有位貴人豪擲千金,求一隻絕頂可愛、絕頂靈巧的小雪貂,最好是剛出生的,我師父的友人剛好有門道,便精挑細選出了它。”
謝渺道:“雪貂長得類似,你怎麼能肯定是同一只?”
少年挺起胸膛,得意地道:“我自小眼尖,普通客人帶來的寵物都記得清清楚楚,何況您懷裡這隻雪貂,其他地方根本買不着。”
謝渺沒繼續往下問,只在心底啐了一口:什麼替人解決麻煩,對方送來雪貂做謝禮,全是一派胡話。
她捧起雪球,“沒想到你這樣值錢。”
拂綠適地插嘴,“銀子是小事,主要是公子的心意珍貴。”
謝渺掃她一眼,“多嘴多舌。”
拂綠便笑眯眯地閉嘴。
沒過多久,隔簾被掀開,裡頭走出名灰袍的中年男子,後頭跟着位緋紅色錦裙的少女及兩名丫鬟。
男子道:“您無需擔心,小貂是到了成熟的年歲,若您想它留個後代,不妨去尋只公貂來跟它作伴。”
少女嘟囔,“我還沒成親呢,卻要先替它找個相公?真是好笑的很。”
大夫摸了摸鬍子,呵呵,這位小姐說話倒是直白。
少女又道:“這雪貂是我父親送我的生辰禮,我親自養了三年,尋常的小貂可配不上它。我問你,哪裡能尋到那種出身高貴、品相又好的雪貂?”
大夫道:“您不如去集市上找找,許有閤眼緣的……”
卻見少女雙目灼灼,伸手往前一指,“不用找,就它了!”
大夫循視望去,見長榻上坐着名華貴嬌麗的年輕夫人,懷裡抱着只毛髮雪白、毫無雜色的雪貂。
品相當真是好!
少女快步上前,露出手裡白褐混色的雪貂,興高采烈地道:“這位姐姐,我也養了只雪貂,你瞧瞧,能否讓它倆拜個堂,成個親,以後做一對貂夫貂妻?”
她自認將話說得詼諧有趣,豈料對方委婉拒絕:“我家雪貂還小。”
少女追着問:“那你打算留到何時?給我個準話,我等你就是了。”
謝渺看向大夫,“我今日來是爲給小貂看病。”
大夫忙道:“那請夫人往裡面來。”
少女張臂擋在謝渺身前,不肯放她離開,“且慢,你先回我的話,何時能給你的小貂尋伴?”
謝渺剛蹙起眉,江容已將人隔開,冷聲道:“我家夫人說了,無意替小貂尋伴。”
少女臉上閃過尷尬,氣惱地道:“我在和你主子說話,你插什麼嘴?彩明、彩月,你們將她拉開!”
她身後的兩名丫鬟立即上前,手才擡半截,便被江容在肩上某處點了一下,整個人頓時癱軟在地。
少女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結結巴巴地道:“你,你對我的丫鬟做了什麼?我告訴你,我姐夫可是右通政家的公子,不是隨便能欺負的人!”
江容看也不看少女,對謝渺道:“夫人,我們進去吧。”
謝渺猜到她是百里盛的妻妹,但跟她有何干系?她又無需賣百里盛面子。
少女被落了面子,又拿對方沒辦法,惱得直跺腳,好在餘光瞥到抹熟悉人影。
“姐夫,你來的正好,快幫我做主!”少女朝來人喊道:“有人欺負我!”
百里盛剛跨過門檻,便見妻妹秦曉筱疑似受了委屈,他擼着袖子想表現表現,不曾想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再定睛一看,得,是謝渺!
他瞬間氣焰全消,拱着手訕笑,“呵呵,原來是崔二少夫人,失敬失敬。”
謝渺道:“百里公子,真巧。”
秦曉筱問:“怎麼,你們認識?”
百里盛道:“對,崔二公子你知道吧?這位便是他的夫人。”
秦曉筱聽過崔家二公子的名號,但她深感懷疑,對方真有傳聞中那麼優秀嗎?隨即她又意識到,甭管傳聞真不真,橫豎她是在這位夫人面前耍不了賴。
她變臉如翻書,可憐兮兮地道:“姐夫,是這樣的,我想請你幫個忙……”
又有人進門,不是旁人,正是周念南。
百里盛一拍腦門,今兒是他使計叫念南來此,見見他妻子的妹妹,看看兩人能否擦出愛的火苗,誰能想到謝渺也在這?
他恨不得能變大幾十倍,擋住謝渺及崔府丫鬟。但爲時已晚,周某人的目光已黏在謝渺身上,挪都挪不開。
偏中間還有個沒眼色的秦曉筱,一個勁地叫喚,“姐夫,我想用米粒與她的雪貂配種,你快幫我去說說話。”
配什麼?
百里盛想暈倒,一個大姑娘家的,說話怎就口無遮攔?沒看到旁邊還站着個貴公子嗎?
他咳嗽了兩聲,“曉筱,我給你介紹下,這位是我的朋友,定遠侯家的三公子。”
秦曉筱抽空看了他一眼,長得真俊吶!但眼下她更關心米粒配種的事情。
她草草打過招呼,重新蹭到謝渺面前,“崔二少夫人,你看大家都認識,能否打個商量,讓我們的雪貂從朋友先做起?”
謝渺還未回答,雪球忽然仰起腦袋,朝米粒發出充滿敵意的叫聲。
她道:“抱歉,我家雪球不願意。”
秦曉筱道:“它們這是不熟,等相處幾日——”
“秦家小姐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嗎?”周念南淡聲道:“她已經拒絕,你便不該再強求。”
行吧。
秦曉筱有氣無力地道:“姐夫,你是來接我的嗎?”
“是,順便帶你去知味樓用午膳。”百里盛道:“念南,你也一道去。”
周念南看清他的把戲,面無表情地道:“不去,沒興趣。”
“……”百里盛好氣哦!
秦曉筱還沉浸在無法配種的失落中,壓根沒察覺到裡頭蹊蹺。
謝渺也猜到百里盛想將周念南和妻妹湊做一對,不欲多管閒事,抱着雪球往裡屋走。
周念南眼睜睜看她消失在簾後,心像破了個巨大的洞,冷風灌得它呼呼作響。
他沒有留住她的理由,只能一次次地看她離開。
百里盛先送秦曉筱出門,再拉着他往外走,“別看了,看了也沒用。”
周念南甩開他的手,“滾蛋。”
沒走兩步,卻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是拂綠恭敬地傳話,“週三公子,夫人叫奴婢捎您一句話。”
周念南問:“什麼話?”
拂綠道:“夫人說恭喜您,此後無憂,鴻鵠高飛,一舉千里。”
她待他永存善意,堅信他能高飛遠舉。
夠了。
他悲喜交集地想:她心裡惦記着他,這樣便夠了。
他不敢多留,匆匆忙忙地離開,卻不知在他走後不久,一大羣人涌入醫館,打暈江容與拂綠,拐走謝渺,並留下了一張字條。
君摧我志,我擄君妻,今後前仇一筆勾銷——
張明奴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