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 崔慕禮眸光恍惚。
她不記得那晚的事了嗎?也罷,就讓她誤以爲他仍舊無辜,畢竟他並非前世那個蠢貨,那個一手埋葬幸福, 還連累到今生自己的蠢貨。
謝渺見他發呆, 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崔慕禮?”
他回過神, 突然開始悶聲咳嗽, 謝渺忙遞上帕子。他費勁嚥下腥熱, 行若無事地道:“我沒事, 不用擔心。”
謝渺臉色凝重,視線膠在某處, “你嘔血了。”
崔慕禮低頭, 見帕子染上一抹鮮紅,猶如玫瑰落入雪色般乍眼。
他疊好帕子,順手收入袖中, 笑道:“無礙。”
謝渺問:“是又受到伏擊了嗎?你不如再加些暗衛——”
“阿渺。”他打斷她, 再度問道:“你什麼時候走?”
謝渺如實回道:“四天後。”
他道:“這麼快嗎?不能再遲些日子?冬日天冷,庵裡沒有炭燒, 你若是挨凍受涼,生病了怎麼辦?”
謝渺道:“我是去做姑子,又不是享福。”
他輕道:“可我捨不得你吃苦。”
“諸行無常,一切皆苦。”她笑得豁達, “與其視苦如疾,倒不妨由苦思甜。”
是嗎?
崔慕禮凝噎片刻, 低不可聞地道:“你果真都放下了。”
無論是前世情仇,亦或是今生糾葛, 她放得乾脆利落,毫無留戀。
他眸中瀰漫淡淡悲慼,卻比歇斯底里更讓人動容。
謝渺垂下眼,道:“攬霞回來了,嬤嬤將她教得很好。”
“所以呢?”他通透至極,猜道:“你將雪球帶回來,要還給我?”
“……”謝渺默認。
崔慕禮慘淡一笑,“好。”
謝渺遲疑了會,道:“也順便請你將白飯還給週三公子。”
“好。”
“答應你的柿餅做好了,你想吃便找喬木。”
“好”
“表哥是崔家的未來。”她道:“今後要好好保重身體。”
“好。”
謝渺起身想走,“那我就先——”
崔慕禮忽然牽住她的手,朝自己用力一拉。謝渺猝不及防撞進他懷中,正要掙扎着推他,便敏銳察覺到對方異常。
崔慕禮將臉埋在她的頸間,肩膀簌簌發顫,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唯有頸間溫熱的溼意在揭露他的失控。
他……他哭了。
因何而哭?
即便是前世,崔老太傅逝世,謝渺也從未見過他哭泣的樣子。她甚至一度懷疑,他是石頭做的心,冰雪堆的人,沒有任何人或事能撼動他的堅定。
可他哭了。
爲何?
謝渺茫然地眨眼,本想擡起手想安撫,最終卻無力垂落。
崔慕禮無比清楚,她的放任是出於憐憫,但他不在乎。許久之後,他道:“阿渺,抱歉。”
他感到抱歉的事情很多,但此時的這句只代表了一樣。
抱歉,他此生不能再放開她。
*
謝渺走後,崔慕禮強撐着精神來到書房,執筆寫下一封信,隨後招來沉楊。
“立刻將信送給了空大師。”
沉楊接過,“是。”
待到晚間,沉楊帶回了空大師的復書。
崔慕禮一目十行地瀏覽,冷靜地道:“派人去二夫人耳邊遞話,稱後日了空大師會出關,在國寺開課論經,更會親自替屬相爲羊的有緣人祈福解籤。”
屬相爲羊的有緣人?沒記錯的話,表小姐今年十六,正好屬羊。
看來公子在清心庵吐血,絕對與表小姐有關。
沉楊不敢對公子的決定妄加評論,但後日表小姐去國寺,那公子呢,是否也要跟着去?若不去也罷,若去的話……
“公子,四殿下曾邀您後日去府上做客。”沉楊小心翼翼地提醒。
是有這麼回事,李泓業在宮中攔下他,主動邀請他去四皇子府做客,意在籠絡人心。換做往常,他不介意深入虎穴,虛與委蛇。然而此時此刻,誰都不能改變他的決定。
他眼皮也不擡地道:“拒了。”
沉楊微愣,“可是四殿下心胸狹窄,您若拒絕他的示好——”
崔慕禮冷眸掃向他,沉楊背後發涼,立即咽回勸阻,恭聲道:“屬下這就去辦。”
*
了空大師出關的消息“不經意”傳進謝氏耳裡,謝氏果然上了勾。
她牽着謝渺的手,道:“了空大師乃得道高僧,早年遊歷各地,傳經授道,在民間資深望重。後來聖上召他回京,請他坐鎮國寺,但他亦是常年閉關,極少出現在人前。”
若說清心庵是僅供女客祈願的地方,國寺便是僧人們嚮往的殿堂,了空大師更是高僧中的高僧,據聞他能測字推命,以觀天機。
謝渺前世見過了空大師幾面,他是位慈眉善目、矜貧救厄的白眉僧人,言語間俱是超脫世俗的智慧。
謝氏又道:“你正好屬羊,又滿心念着要修行,不如讓了空大師看看你有無慧根……”
謝渺一聽,反應極快地道:“姑母的意思是,若我沒有慧根,您便要出爾反爾?”
“哪能呢。”謝氏被看出意圖,一本正經地改口:“我巴不得你去庵裡吃吃苦頭,倒是你,屆時別便哭喊着要回府就成。”
謝渺不以爲然,“滿京城不知有多少屬羊的人,了空大師未必能見我。”
“那就當去聽佛課,了空大師講經,聽到便是賺到。”
如此這般,謝渺也便應了謝氏,與她去國寺碰碰運氣。
翌日清晨,謝渺與謝氏早早便同坐馬車去往國寺。
國寺全名爲“濟善護國寺”,乃皇家寺院,始建於前前前朝,歷史足有兩百年之久。它落在皇城附近,經歷數朝沉浮,依舊屹立不倒。
尤其承宣帝登位後,因天災頻犯之故,每年都會親自到國寺祈福,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皇族尚且如此,百姓們們更是對國寺趨之如騖。此次了空大師突然出關,更吸引無數香客前去拜佛。
一大早,前往國寺的馬車便擠滿了道路。
謝氏的馬車被堵在半路,兩刻鐘才勉強往前挪幾米。眼看謝氏面露焦色,不斷掀簾觀望,謝渺乾脆提議:“姑母,人太多了,要麼我們回去吧。”
謝氏一口回絕,“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怎能因小小的挫折而放棄?若你能得了空大師親自祈福,後半生必定順遂安康。”
謝渺明白謝氏是一片好心,便也不再堅持。
又過去兩刻鐘,馬車終於重新駛動,與此同時,有人騎馬行至車窗處,朗聲問道:“裡頭可是崔二夫人?”
謝氏還來不及說話,謝渺已蹙着眉頭,恨不得封上外頭那人的嘴。
那人道:“晚輩周念南,湊巧見您的馬車在此處,特意來打聲招呼。”
謝氏心知肚明地看了謝渺一眼,掀簾望向外頭騎馬的俊美青年,笑喊:“週三公子。”
周念南精神奕奕,丰神俊朗,視線劃過她身後的某人,“崔二夫人這是要去哪裡?”
謝氏道:“聽聞了空大師今日出關,我也去湊個熱鬧。”
周念南道:“難怪路上擁堵,原來是了空大師出關,不過照這情況,您恐怕要走到日落才能到國寺。”
謝氏無奈道:“誰說不是呢。”
周念南道:“我倒是知道條近道,那裡雖有士兵看守,但我與他們相熟,能請他們通融放行。”
謝氏的袖子被人輕扯,側頭一看,是謝渺在朝她搖頭。
謝氏略顯猶豫,她早就知曉週三公子對阿渺有意,以往反對,一是怕週三公子心血來潮,二是怕阿渺嫁進侯府吃苦。慕晟的百日宴上,夕珺對定遠侯夫人多有討好,後者卻有意無意地讚賞阿渺,看起來似乎對阿渺與週三公子樂見其成。
但謝氏亦聽崔士碩提過,皇后滿門心思替週三公子挑選貴女,否則定遠侯夫人怎會除去誇讚,便無進一步的行動?
罷了,阿渺連慕禮都不願嫁,何況是定遠侯府那樣的門第。
謝氏暗暗嘆息,剛想拒絕,便聽周念南道:“崔二夫人不說話,我便當您答應了。”
說罷直接策馬上前,示意車伕調轉方向。
謝渺:……
謝氏尷尬地解釋:“我正要推辭呢,誰料週三公子如此迅速。”
謝渺目光幽幽。
謝氏便道:“你別多想,侯府與崔家相交多年,週三公子與慕禮更是親如兄弟,他今日幫忙是順手之勞,改日我備份禮還回去就是。”
謝渺只得道:“姑母說得是。”
有周念南替他們開路,馬車果然一路通暢,不消多時便到達國寺側門。
謝氏下車朝周念南道謝,周念南收斂起吊兒郎當,彬彬有禮地應對。
謝氏都看在眼裡:不愧是侯府子弟,進宮當差不過半年,整個人便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只可惜夕珺對他有意,他卻喜歡阿渺,而阿渺……
謝氏回望謝渺,見她低着頭看鞋,對周念南視若無睹。
謝氏心中暗歎,年輕人的情情愛愛哦,真是繞的很!
寒暄了幾句後,周念南說出來意,“崔二夫人,我想與謝小姐說會話,希望您能同意。”
謝氏簡直頭疼,這一個個的,真不讓人省心。
她直接問謝渺,“阿渺,你都聽見了,週三公子想與你說幾句話。”
謝渺本想拒絕,又覺得逃避不是辦法,倒不如趁機跟他說清楚。
她應許下來,跟着周念南走到無人角落。
周念南不語,眸光帶着些許貪婪,一眨不眨地鎖着她。
自從崔二告知謝氏允她出家的消息後,他便翻來覆去地想,怎麼才能阻止她。他去求見皇后姑母,請她去聖上那裡求旨賜婚,姑母卻稱聖體有恙,近段時間不便見人。
這並非姑母頭次拒絕他的請求,但他卻頭次發了火。
他斬釘截鐵地告訴姑母,即便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絕不會娶她屬意的貴女。他心儀的人唯有謝渺,若娶不到謝渺,他寧可終生不娶,斷絕子嗣。
姑母怒不可遏,稱他不爲侯府的未來考慮,他據理力爭,斥責姑母被利慾薰心,明知強強聯合會百弊叢生,仍想鋌而走險,謀權以博天子之位。
他將那巫蠱娃娃扔到了姑母面前,稱她若再一意孤行,侯府將會明哲保身,請她今後好自爲之。
姑母大發雷霆,將他趕出宮殿,然在昨晚,她差人遞了口信,稱待聖上病癒,便會去替他求旨,賜婚他與謝渺。
姑母認輸了,他贏了,只要再拖些時日,他便能如願以償,將謝渺娶回家。
但他同樣清楚,謝渺無意嫁給他,如若透露半點賜婚的打算,她定會想法設法地避過婚約。
爲今之計,只有一面穩住她,一面等聖上下旨。
謝渺被他看得不自在,開門見山道:“你想幹嘛?”
周念南有滿腹思戀想訴說,末了,卻只匯成短短三個字,“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