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身後有腳步聲響起,祁淵眉頭一皺,猛地回頭看去,便見樓梯上有名瞧上去約莫二十歲出頭的女子,正往上走。
似是被他目光嚇了一跳,女子腳步一頓,嚥了口唾沫,小聲的說道:“那個……警官,我是家裡的幺妹,見……見你們上來,就……就想問問有沒有什麼能幫上忙的。”
“噢?”祁淵嘴角微微揚起,嚴肅表情迅速瓦解,轉而戴上了相對輕鬆的微笑,說道:“怎麼稱呼?”
“我……我叫婁修雲。”她似乎有些緊張,到現在都還沒緩過來,說話有些結結巴巴的。
“婁修雲女士。”祁淵臉上微笑不變,對她招招手示意她過來,爾後便問道:“你們這一輩幾兄弟呀?”
“三,大哥年紀最大,大姐其次,再下來就是我。”她又咽了口唾沫,才繼續說道:“我今年剛畢業,還沒找好工作——今年的就業形勢太難了,畢業到現在,始終沒找到稱心如意的。”
她狀態慢慢好了些,說話都利索了不少。
頓了頓,她便輕嘆一聲,感慨道:“本來就一年比一年難了,聽前幾屆的學長學姐們說,工資始終沒見漲,但工作時長是每年都在加,加班一年比一年狠,還沒有加班費,勞動者權益根本得不到保障,相關法律法規形同虛設。
不止如此,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吹起的歪風邪氣,現在那些公司不但要求上班時間工作,回家了也是繼續幹活,恨不得讓我們一天干他二十四小時,要不是怕影響太惡劣說不定他們都會讓我們住在公司。”
隨後她又撇撇嘴,聳肩說道:“但也沒有辦法啊,這就是惡性循環。只要公司裡有一個奮鬥逼上班時間沒事找事,臨近下班了纔開始幹活然後‘名正言順’的留下來加班,別的同事就會被他帶的不得不更‘勤快’。
而只要有一家公司加班,其他公司的老闆可就不得行了,他們再看自己按時下班的員工就會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彷彿自己員工準時下班是犯了天大的錯誤一樣,似乎自己公司不加班就得損失好幾百萬……
於是乎就這樣咯,大家都TM加班起來了,然後都加班以後,就又更進一步,比誰加班的多……
說白了就是墊腳效應,警官你們都知道墊腳效應的吧?
就是說一羣人圍觀一件事兒,一旦前排有個人爲了多看一點兒東西踮起了腳,那麼大家爲了不被遮擋住視野,就都不得不踮起腳來,結果最終看到的東西與先前一樣多,耗費的力氣卻多了不少。
現在這風氣不就是墊腳效應麼,就因爲某些……”
她一說起這個話題,非但是不緊張了,還越說越快,巴拉巴拉一口氣說一大堆,各種名詞接二連三的從嘴裡給吐出來。
祁淵忍不住撇撇嘴。
或許現如今,確實存在着許多亂七八糟的問題,而且問題不小,而疫情之下這些問題又被放大,變得更惡劣,更嚴重,廣大職工不敢輕易辭職,更無從組織起抵抗996現象的力量……
甚至於996不僅僅常態化,還理所當然化了。
但一個沒有接觸過工作的婁修雲說這些,而且還說的頭頭是道,未免就讓人覺得十分可笑。
就彷彿學渣一手攥拳,另一手用力揮舞着報紙,高聲嘶吼着讀書無用,狠狠的批判應試教育一般。
不論讀書是否無用,不論應試教育優缺點如何,未能掌握它的人,便沒有批判它的資格。
因爲並不是讀書無用,而是他們沒得用。
更何況,讀不好書的人大把,不想讀書的人也有許多,但這麼多年下來,還真沒見過有幾人後悔自己讀過書的。
對於婁修雲而言,確實如此。
這年頭很多工作確實都很坑,但對婁修雲而言,不是工作坑,她的壓力也並非來自於工作,而是來自於沒有工作,然後被放大的焦慮,與996焦慮產生共鳴。
終歸是自視甚高的孩子。
祁淵搖了搖頭,卻沒想過自己頂多只比婁修雲大一歲。
但奇怪的是,蘇平卻並未打斷婁修雲,而是很耐心的聽她講述完,才問:“那麼,這段時間,你一直借宿你哥哥嫂嫂家麼?”
婁修雲點點頭,輕聲說道:“嗯,我在這住了有三個多月了——當然我不是吃白食啊,我也幫忙幹活的。”
說着她一攤手。
祁淵瞧了一眼,忍不住撇撇嘴。
別說,這雙手還挺好看的,皮膚白皙,手指修長,掌紋整齊不凌亂,還塗了指甲油,上邊貼了些許水鑽與小貝。
一看就不是幹活的手。
再加上她那張清秀的、白裡透紅的臉,乾淨整齊的衣服……
她哪來的臉說自己幫忙幹活的?
“等等!”
祁淵忽然意識到,這婁修雲,剛剛的長篇大論,此刻“臭不要臉”的自稱自己一直在幫忙幹活……
除卻這婁修雲的性子實在太過惡劣之外,會否還存在着別的可能?比如說她在提示些什麼……
是關於寧華音的工作強度麼?還是在暗示吳依妹受過家暴?
但作爲婁忠雲的妹妹,婁修雲應當是站在他那邊的吧?又或者是出於同爲女人的同理心?還是……
不對,倘若吳依妹當真長期經受家暴的話,凃仲鑫那邊肯定能檢查出來,至少也會提一嘴受害者身上傷痕累累,有不少老傷。
但這些話,凃仲鑫可一句都沒說過。
所以家暴的可能性可以排除。
而且從剛剛看到婁忠雲安慰女兒的一幕看,婁忠雲也不像是家暴分子,本身脾氣不錯,挺有耐心,女兒也壓根不怕她。
家暴除了受害者本人之外,其實受到刺激最大的便是親眼目睹家暴的子女了,但從小女孩的表現看,她對父親並不存在恐懼心,而且還能講道理,這便排除了家暴的可能。
而且雖然尖叫聲有點刺耳,惹人本能的心煩,但那種情況祁淵也能理解人小姑娘,所以對那小姑娘還是欣賞成分居多,覺得她挺懂事,也還算乖巧。
畢竟他們剛到的時候,小姑娘只安安靜靜的坐在小椅子上,不聲不響,一言不發。
那麼,如果不是家暴的話,婁修雲究竟想透露什麼消息?祁淵絞盡腦汁也沒法想到別的可能。
始終沒有思路,祁淵忍不住瞧了蘇平一眼,但卻見蘇平也是一副沉思的模樣,便知道蘇平恐怕一時半會也猜不透,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過了幾秒鐘,蘇平才皺着眉頭說道:“這樣吧,咱們也別杵在樓梯這個位置上了,進去聊吧?”
“好的。”婁修雲點點頭,她似乎又漸漸地緊張了起來。
走進二樓房間,婁修雲當即主動伸手一指,指了左手邊的房間說道:“這裡是哥哥嫂嫂的主臥,朝南,採光比較好,還有獨立的衛生間。”
然後又往右邊指了指,接着說:“這裡是客房,我這些日子就住在這,裡頭也有獨立衛浴。”
說完,她指頭又回到左側——左側其實一共有三個房間,而此時她指着的就是居中那個,道:“這是個雜物間和晾衣服的陽臺、生活陽臺,煤氣罐跟熱水器都放在這個房間裡,裡頭還有洗衣機。
最後一個房間,就是小顏顏的房間了,同樣帶有獨立衛浴——顏顏其實特別懂事,四五歲的時候就自己一個人住,半夜還會自己上廁所,從不發出什麼聲響,乖得很。”
頓了頓,她最後往天花板指了指,又說:“上邊還有一層,不過上邊只有三個房間,都是做客房用的,過年過節的時候來的人會稍微比較多一點兒,客房多一些才能夠用,然後客廳就用來晾衣服。”
又是長篇大論,巴啦啦說了一大堆,但祁淵仍舊沒能聽懂她的意思,仍舊不清楚她到底想要暗示些什麼。
倒是蘇平問道:“這麼說來,平時就只有你哥哥嫂嫂一家三口住在這?”
“對的,平時他們都是過三人世界的。”婁修雲說道:“也就逢年過節的時候人會多一些。
不過這幾個月,人比平時更多點,時不時的就有朋友過來喝酒,喝醉了就到三樓自己找個房間一躺,躺到天亮又走了,然後晚上又過來接着喝,繼續喝醉在三樓找個房間湊合。”
“喝酒?”蘇平若有所思,反問一句,然後不等婁修雲回答,便又自顧自的嘀咕道:“喝酒……”
嘀咕了幾遍,頓了兩三秒,蘇平他才接着問道:“以往也有很多人受約到你們家來喝酒嗎?”
“不是‘我們’家,是他們家。”婁修雲認真的糾正道。
這下祁淵都微微皺眉了,可惜目前線索太少,還是無法猜清楚婁修雲到底想說什麼。
此時婁修雲又接着說道:“不過說回來,這種事兒貌似也就發生在這段時間,大概就是我畢業後不久吧,而且人也不固定,有的是很陌生的面孔,有的則是跟大哥家十幾年交情的。”
“以前不這樣?”蘇平補充詢問。
婁修雲搖頭,篤定道:“以前不這樣。
雖然說我大哥爲人隨和,人緣這一方面其實還很不錯,時不時的就會約着吃頓飯喝頓酒,但我印象裡從來沒像這段時間這麼頻繁。
再說了,喝酒也好吃飯也好,都講究個你來我往,哪有拼命邀別人來自個兒家裡吃飯的道理的?天天大魚大肉上大酒,錢多燒啊,按以往我大哥的性格肯定不會幹這種事兒。”
蘇平輕輕點頭,婁修雲說的卻也有道理。
祁淵聽到這也已瞭然,婁修雲是認爲這段時間的婁忠雲有問題——但很奇怪,她都把話說到了這份上了,又何必在賣關子打啞謎,直接說事兒不好?
與此同時,婁修雲眼珠子忽的轉了兩圈,似乎是在回憶什麼,又像是在組織語言、整理思路。
過了將近半分鐘,她才接着說道:
“對了,差點忘了說了,我還覺得有個不合邏輯也不合情理的大問題——咱們這個寨子很小的,寨子口走到寨子尾巴都用不了多少時間,一整個寨子人多少也沾點親帶些故,大家夥兒基本上彼此還能認個臉。
所以……哪怕喝醉了酒,走回去也就是了,又不是過年的時候城市裡頭打拼的人回來喝酒,留大哥家幹嘛呀?
我這倒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我都碰到好幾次了,他們喝了酒哇的一聲就直接吐出來,吐的一牀一地都是,我哥都叫我嫂子去清理……
所以我就尋思着,嫂子怕是要怨死他們了,哪可能一次次的笑臉相迎讓他們繼續喝繼續住啊?
反正換做是我絕對受不了這種事兒,別說是親戚朋友,就是一家人都受不了,偶爾一次兩次還好說,天天喝天天吐,那我真的要翻臉了。
但嫂子她就什麼都沒說,每次他們要來吃飯喝酒就張羅着飯菜,完了要吐牀上我哥一說她也立刻上去清理打掃,都不帶怨言的,我就覺得特別奇怪。”
蘇平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很明顯了,邏輯上講,這對夫妻最近定然有問題,雖然還不確定是否與吳依妹遇害的事有關,但這個方向值得他們重點調查一波。
但與祁淵納悶的一致,婁修雲都說到這份上,就差明說了,先前幹嘛還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樣,又是吐槽工作強度大,又是展示自己乾淨的手說自己在幫忙幹活的?
又或者說,她先前說的那些,擺的動作,別有深意,隱藏着更大的秘密?
沉思片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蘇平便又岔開話題問道:“話說,你嫂子和你哥的感情怎麼樣?”
說是岔開話題,其實也是一種試探,是以在問出口的同時,他也在盯着婁修雲的眼睛。
“還好啊。”婁修雲很自然的回道:“反正在我看來是挺好的,三個月以來沒見過他們吵架,結婚幾年了。在我眼中還是很恩愛的模樣。”
蘇平揉揉眉心,有特別生硬的切了下一個問題:“對了,小姑娘和她媽媽出車禍的地方,是在哪兒?”
這次婁修雲終於微微皺眉,似乎跟不上蘇平的節奏,但還是說:“就在村口那邊的田埂上,等會我帶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