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夫人坐在燈前,看着幾隻飛蛾撲到燈罩上。已是深秋的天氣,外面寒深露重,大丫頭綠橙已經拿過了厚的夾衣給文老夫人披上了。老二夫妻去了南方後,家裡冷清了許多。老爺子也覺得不習慣,幸好冬哥兒還在,可以聊解寂寞。書房裡傳來了祖孫倆的談論文章的聲音,冬哥兒的聲音稚嫩,綿軟猶如二十年前的文興。二十年了,每年深秋她都會想起那個丁姨娘,但是她從不說,因爲丁姨娘是老爺心裡的一塊疤。
那一年自己多大,應該和馬氏差不多吧,文興七歲,文旺三歲,老爺在官場上意氣風發,人也風流倜儻,儘管家中已經有兩個姨娘,三個通房丫頭,他卻覺得粗陋得很。終於有一天他喜滋滋地說,有一個沒落的丁塾師,他養了一個好女兒,才十七歲,據說是花容月貌的,願意嫁過來做小。
苦笑,有什麼辦法?男人三妻四妾很平常,你能拴得住他的人?拴得住他的心嗎?文老夫人對着搖曳的燈火搖搖頭。
那就擡進來吧,她做出一副歡喜的樣子,在文舉人看着這個正室夫人賢惠、得體、大度。因爲是良家子,所以依着規矩擡進的門。大紅蓋頭揭下,文舉人驚豔,次日給主母奉茶時,文夫人也驚豔,是在是俊俏得很,削肩膀、水蛇腰,纖濃合度、尤其是那盈盈的秋水眸子,連文夫人作爲女子都震驚了,此女太漂亮了。文舉人從此志得意滿,對於這個丁姨娘寵上了天。
丁姨娘初來時,不勝怯弱,看着你的眼神猶如一隻純善無辜的小鹿,能激起男人強烈的保護欲。文舉人那時徹底地淪陷了。雖然髮妻也端莊大氣,賢惠。但是又怎麼比得了丁姨娘的紅顏知己,花解語呢?何況這個丁姨娘酷愛詩畫,每日裡與文舉人風花雪月地吟誦喝酒,文舉人第一次覺得女人竟也是如此知情知趣的。
因爲丁塾師家裡困窘,文舉人愛屋及烏,也對她的孃家多多接濟。丁姨娘感激不盡,更是對文舉人百般溫柔,那幾年,主母雖然是文夫人,可是奴才們都喜歡逢迎着丁姨娘,無他,因爲老爺寵她嘛!所以打賞也多。利益面前,本來和自己一心一意的兩個陪嫁丫頭就是擡了姨娘的兩個也倒戈了,一時間文夫人正室娘子的地位很是尷尬。幸好她是個沉得住氣的女人,她依舊故我地操持家務、教養孩子,彷彿文舉人、丁姨娘等等和她無關一般。
幸好長子文興懂事,那時候已經進了學,每日功課學得認真。猶如現在的冬哥兒一般,小小的年紀就把大人的爭鬥都看在眼裡了,竟然有了成年人的沉穩。文夫人想起這些就覺得心疼。
次子文旺卻是個不省心的。小孩子不會掩飾自己的好惡,等那個嬌俏多情的丁姨娘再一次將在母親院裡的文舉人勾走之後,四歲的文旺就徹底仇視她了。他跟着父親和丁姨娘去了那個小院子,等他們二人在屋裡不知做什麼時,文旺將新捉的蟲子放到了丁姨娘遺落到門口的繡鞋裡,然後就很高興的回來了。
不久,
丁姨娘的院子裡就傳出了尖叫和哭泣聲,文舉人怒氣衝衝地過來了,要打文旺。文旺躲在母親背後竟然是不怕的,笑得一臉的開心。那次,丁姨娘哭得梨花帶雨,文旺終於被父親捉了去,屁股上捱了幾板子。文夫人心疼得掉眼淚,文旺卻氣鼓鼓地說:“不就是個小老婆嘛!有什麼可得意的?”此後丁姨娘晾曬在外邊的衣衫經常被剪出了小洞,或者被火給燒幾個窟窿,丁姨娘知道是文家二少爺做的,對着文舉人哭鬧不休,文舉人頭疼,這個劣子,才四歲,正是調皮搗蛋的時候,又不能當真教訓他。於是就告訴丁姨娘遠着二少爺,不久文家二少爺頑劣之名就傳出了,文夫人恨得牙癢癢,知道是丁姨娘四處散佈的,卻也無奈。文旺有了這頑劣之名,就更不好好讀書,知道後來娶了童養媳才慢慢收斂。
寵妾滅妻,容易招致災禍,果然如此。文舉人對丁姨娘疼寵有加,有求必應。可是須知再怎麼寵愛,也是越不過正室娘子的,更何況還有其他的兩房姨娘和年輕美貌的通房丫頭分寵,丁姨娘漸漸覺得失落。以色事人,色馳而愛衰,這是常理,丁姨娘正是如花似月的妙齡,在文舉人新鮮了幾個月後,也覺得女人不過如此,都是一樣的小心眼、愛計較。漸漸有些疏離她了。美貌的女子是不甘心被冷落的,丁姨娘也是如此,恰好她的遠方表哥來投親,丁姨娘就舉薦了他,文舉人沒有多想,就安排他來做賬房先生。可惜,這個表哥也是個多情的種子,一來二去,看到表妹楚楚可憐,我見猶憐的樣子,不由滋生了別的心思。
那一年也是深秋,文舉人因爲外出好多天,掛念着家人,提前忙完公務想着回來和妻妾孩子們團聚。一路騎馬回來風塵僕僕。他有些想念那朵解語花了。沒有去正房,就先去了丁姨娘的小院子。小院子靜悄悄的,黑乎乎的只有窗戶裡有昏黃的燈光映出。他放緩步子,躡手躡腳來到了屋子外面的窗下。薄薄的窗戶紙映着昏黃的燈光,柔和而溫暖。他潛伏到窗下,本想給愛妾一個驚喜,不料卻聽到了一對男女的嬉笑聲。
心下疑慮,他指頭沾了唾液捅破窗戶紙,在昏暗的燈光下,胡牀上一對男女裸身相抱,正是雲雨正濃時。女子千嬌百媚的聲音,真是他的愛妾丁姨娘!
怒火中燒,他一腳踹開了房門,牀上正廝纏的男女,看到文舉人突然闖入,抖衣而顫。
通姦的事情被文舉人撞破,丁姨娘幾乎羞憤自盡。文舉人一氣之下,病倒了!春風得意的官場之人竟然被戴上了綠帽子,想想他覺得是畢生的恥辱。文夫人也氣得拍案而起,直接把丁姨娘和她的相好表哥遞交給了衙門。據說那個表哥給當庭杖斃。丁姨娘面刺“囚”字被遠遠發配了,不知死活。
文舉人自此死了心,辭了官,遣散了姨娘通房,與妻子一起回到祖籍,過起了閒居的種田生活,自那以後,他那花花草草的心思都沒了。
文夫人想到這裡不由又笑了,她應該感謝丁姨娘嗎?給
了她們一家平靜的生活?
再後來,文旺漸漸長大,日趨頑劣,缺乏管束,文舉人也不太喜歡他,爲了二兒子,她看好了喬秀才家的孤女,是覺得自己二兒子頑劣不堪,門當戶對的官紳之家不樂意結親,何況喬家之女還識字,能幫助文旺看看賬本之類的。不料讓喬翠這個童養媳進門,卻給自家帶來如此的福運,真是個有福的女子啊。沒有她,文旺不可能將生意做得如此紅火,看來是文家祖墳冒青煙了。
那天文旺來到我房中申明自己此生不納妾,只要喬翠一人時,我是欣慰的。雖然我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委屈,一輩子被一個女人拿捏住,但是我更不希望文旺如他哥哥和父親一樣貪花好色,讓馬氏含悲,讓我一輩子心裡疙疙瘩瘩的,這纔是我的兒子,有擔當。我沒有安排丫頭去做兒子的通房,而且把那些有此想法的丫頭們都打發了,果然,他們二人更和睦了,我也覺得欣慰。那天兒子說自己之所以不願要通房丫頭,姨娘之類的,是因爲幼時看到老爺的那些姨娘們勾心鬥角的,而我時常揹着人流淚,他覺得疼惜自己的母親,於是特恨那些搶走父親的姨娘們。一席話說得我心酸幾乎落淚,沒想到那時候他雖頑劣卻又這種呵護母親的心思,唉!
喬翠至今不明白替她掃清障礙的,其實是文旺,這是個傻女人,也是個幸福的女人。看在她一心幫扶我兒、又給我文家添了如此可愛的孫男娣女的份上,我就不計較她拿捏我兒子了。
馬氏就沒有她那麼幸運,作爲長媳,我憐惜她,也明白她對文興心灰意冷,一心一意養育冬哥兒,幸好妯娌和睦,也是不幸中的幸事吧。我知道她不稀罕文興的官太太的虛榮,由着那幾個小狐媚子姨娘、通房丫頭在文興任上鬧個烏煙瘴氣,眼不見,心不煩,做女人到她這個境地也不容易了。聽說那個叫於紅梅的通房做了幾個月的姨娘就把自己當成正室官太太了,結果在和其他官眷交際應酬中充大,被知府夫人扇了一記耳光,回來就被文興發賣了,據說賣給了當地的胡屠戶,吃豬下水不成問題,只是天天蓬頭垢面罷了,外加不安分就被暴打一頓了事。那個想勾引文旺的春惠讓我賣給人牙子了,這樣不安分的女人是不能留在文家的,至於爲奴婢還是當娼妓,那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茉莉和雙喜比較安分,文興時至如今也無可奈何。只能湊合了。
還是老二媳婦會調教人,幾個丫頭調教得水蔥似的,那個薄荷嫁給了老二的小廝春喜,如今夫妻二人掌管的江北的綢緞鋪,是文旺有力的臂膀。那個聰慧的蘭草,跟着老二兩口子去了,聽說大約一年後,老二媳婦將他許給了江南成衣店的年輕的大掌櫃,如今也是老二媳婦的一大助力,雖是奴僕下人,卻比一般人家的主子體面。(另:老夫人不知道的是,喬翠都還給了蘭草夫婦和薄荷夫婦的賣身契,按喬翠的說法,“伺候了我們一場,換個自由身不爲過!”,感動得他們畢生執奴僕之禮。而且更加忠心耿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