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象牙河北岸的兩千名小樂和爲數不多的大昌將士在半夜沒等來查日蘇突襲,卻等來了疾馳而來的樓牧……
樓牧下馬,劈頭蓋臉就對大昌將士道:“你們的將軍和士兵發難於我國主,現均已被殲滅,爾等要是繳械,便可自行離去,若要反抗,則格殺勿論!“
不知發生了何事的守江將士們一頭霧水,甚至覺得自己莫不是在做夢?
就在方纔,雙方將士還在一起聊天講笑話,怎麼瞬間竟成了敵人?
等終於消化了這個事實,大部分大昌士兵放下武器,慢慢離開,也有些激憤的,被樓牧下令當即射殺……
季越一夜未眠,天剛亮就爬了起來。
看着大昌軍營方向,看着象牙河方向。
後悔自己的衝動嗎?
答案是否定的:於私且不必說,於公,季賓已經被定爲謀逆,大昌未必會放得過他、放得過小樂,倒不如先下手!
可是如今他首先要面對的一個問題是:鬼蘇怎麼辦?自己奉大昌命攻打鬼蘇,如今已與大昌決裂……放過他們嗎?不!他不能忘了父親的仇!
難道將他們殺光嗎?
他看着東方山頭露出的魚肚白,重重嘆息。
披着晨光,季越率部將來到象牙河。
守在河邊的樓牧道:“查日蘇等人一夜未動,甚至都沒有離開的動向!”
“他舉全力北上,如今成了這個樣子,不會甘心的……” 季越看着對岸的營帳。
“那我們打過去,乘熱打鐵,一舉殲滅?”
季越搖頭道:“他是個人物,不可能這麼容易就被殺了。”
“那……我們該怎麼辦?” 樓牧茫然。
季越微眯眼,半響道:“和!”
“和?和查日蘇講和?”樓牧懷疑自己聽錯了。
季越點點頭。
樓牧瞪大眼睛道:“那……那我們這仗白打了?不……重要的是,先國主和商將軍,以及十數萬小樂將士的性命……”他有些哽咽了。
他是那次戰役的倖存者,可以說那些人的性命換來了他的逃生,他無法想象怎麼面對和了之後的鬼蘇軍。
樓牧每說一句,季越的眉頭就更皺一份,但依然未動搖他的決定。
“父王讓你帶給我的話,你還記得嗎?”季越慢慢道。
樓牧重複了一遍,季越道:“沒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照顧好家小,如今季賓已歿,我已愧對父王囑託,現在只有穩定了南域,儘快從戰事中抽離出來,我纔有精力去應對大昌的反撲,才能談得上照顧家小,纔可能保護你們!”
他又何嘗不是承受無限不甘。
但他是一國之主,私仇不報妄爲人子人兄,可身後又千千萬萬百姓也要活下去……
樓牧慢慢低下頭,良久:“一切……聽國主吩咐。”
季越下令道:“你,商覺,再挑幾個機靈穩重的,和我渡江,其他人原地待命!”
……
查日蘇正盯着部將在做戰前的最後準備,昨夜的那場雨,把他又從一敗塗地的死亡線上拉回來,讓他相信這一切真的是天意不絕他,說不定今日一戰或許有轉機。
令寧曾勸他先回南域再圖來日。
回去?他當時孤注一擲一意北上,殺光了反對的人,如今回去,還不如戰死!
終於,有部下來報,對岸有動靜了!
他從營帳中出來朝對岸望去,見一葉扁舟正飄飄蕩蕩地划過來,站在船頭的那個人,正是他的新對手——小樂國的年輕國主季越!
這幾月下來,他對這位對手由最初的不屑,到仇恨,到最後竟有些許敬佩。
此人做事果斷狠辣,又極善用兵,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對手。
但是查日蘇不承認自己敗在他手上——他是敗在了兵力糧草上!
查日蘇看着那葉扁舟越來越近,卻不見後面的士兵跟上……
還有一個重要的發現:他竟未在對岸列陣中看到大昌軍的黑金戰甲……
“難道又是誘敵之計?他們打算前後夾擊?” 令寧狐疑,向周圍看了看:“可是昨夜未見大昌軍渡江,他們不可能繞道我們前面去!”
查日蘇喝退了對季越虎視眈眈的部下,沉默看着季越等人上岸。
他們雖然身着戰甲,卻絲毫不見戰意,各個沉着冷靜。
查日蘇走過去,近距離打量着季越:“季國主是打算帶這麼幾個人親自來取我性命嗎?”
季越更是不卑不亢道:“與閣下交了這麼多次手,還是第一次說上話……閣下中原話說的不錯。”
查日蘇扯起嘴角:“過獎……不如季國主仗打得漂亮!”
季越笑笑:“能得閣下的肯定,我很高興……閣下打算站着同我講話?”
查日蘇依然沒摸清對方的意圖,於是吩咐左右搬了兩條簡易木凳,他和季越分別坐下。
查日蘇先開口道:“季國主什麼意思?”
季越也直接道:“你已走投無路,我來是與你講和!”
簡單明瞭,反倒讓查日蘇不習慣起來,他在季越扁舟渡河時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只覺得太不可思議,正如季越剛纔所說,自己已走投無路打算破釜沉舟,他又爲何多此一舉要來講和呢?
查日蘇探究着季越的神色思索真假,一旁的令寧開口道:“季國主方纔可是說的與我們講和?”
季越從剛纔就注意到了這個白衣白靴白冠的人,相比於一羣戰甲傍身的異族人,此人則是完完全全的中原書生打扮—,顯得格外顯眼,想不注意都難。
“這位是?” 季越問。
“在下令寧,區區一介書生而已。”令寧簡單回道。
能站在查日蘇左右又能替他問話的人,怎麼可能只是區區一介書生?季越衝他略略點頭,對查日蘇道:“我再說一遍,我……是來講和的!”
令寧又問:“季國主方纔也說了我們已走投無路,爲何還要多此一舉呢?”
季越道:“貴方北上,想必志不在求死,而我東來,意只在尋仇,先前已在陣前斬殺害死我父之人,再戰無意!”
查日蘇心中明瞭,季越的說辭,分明是在爲自己開脫——季灃死在誰手裡,他查日蘇難道不知?季越這是想和自己血債勾銷?
遂道:“季國主的仇已報,可我求的還未到手,如何講和呢?”
季越嗤笑:“閣下精通中原話,相比知道一個詞——成王敗寇,看閣下如今光景,閣下所求能不能到手,自然得我說了算……”
查日蘇微眯起眼看着他,季越回望。
令寧卻又問:“季國主隻身前往足見誠意,只是,不知這只是季國主的意思?還是大昌的意思,……說起來,對岸陣列中,怎麼不見大昌軍的黑金甲呢?”
“被我殺光了……”季越輕描淡寫。
見衆人瞠目結舌,季越又道:“閣下不相信可以派人去看,那屍首還堆在原處呢……放心!我的人絕對不會對閣下的人放肆!”
查日蘇神色複雜,看了一眼令寧,令寧轉身走了。
查日蘇回頭衝季越問道:“季國主想怎麼談?”
“象牙河以南歸你!”
查日蘇一眉挑起:“條件呢?”
“你歸我!” 季越緊盯着他道。
查日蘇雙邊眉都挑起來了。
季越接着道:“確切的說,是歸我小樂,日後你鬼蘇部,當作爲小樂的屬國,你自然也得聽命於我,我呢,於外護佑你,於內,對你有生殺權!”
查日蘇突然笑起來道:“據說中原人說話都喜歡拐彎抹角,季國主卻喜歡這般刀槍直入?”
“自然,太複雜我怕你聽不明白!”
查日蘇笑得更歡了,眼光一閃轉而道:“既然季國主這般有誠意,咱們大事先不談,我得先好好招待招待各位。”
命人去準備宴席。
不到一炷香功夫,所謂的宴席就上來了。
季越料到這個宴席不會太好吃,卻沒料到卻是這般光景——個人端了幾個大木盆,裡面滿滿當當放着鮮紅的、還冒着熱氣的血肉,那股腥羶味隔老遠都能聞到……
這荒山野嶺連只野兔都看不到,這生肉的來歷可想而知。
查日蘇欣賞着季越的表情。
良好的教養和尊嚴讓季越沒表現出明顯的厭惡來,卻眼見的眉頭皺了起來。
查日蘇笑道:“季國主啊,實在抱歉,這段時日拜您所賜,我們糧草早已斷,只能殺馬充飢了。”
“怪不得你們跑的越來越慢。” 季越聲音毫無起伏。
查日蘇哈哈大笑,道:“季國主一直都這麼幽默嗎?”
畢竟膈應,季越不想和他繼續玩笑。
查日蘇看着自己和季越面前的兩盆馬肉,對季越做了個請的手勢,季越正要拿起旁邊的小刀開動,突然腕被一把握住,樓牧拿過他手裡的刀,走到盆邊,割了一大塊肉就往嘴裡塞……
樓牧之前跟着季灃有過風餐露宿的經歷,生肉也吃過,但都沒有這個新鮮刺激,他企圖用大肆咀嚼來掩蓋不適感,血水順着嘴角流了下來,季越商覺等人看得心裡不是滋味,紛紛別開眼去。
“這位將軍不必着急,人人有份。” 查日蘇將割下來的馬肉遞到季越面前,道:“我都吃了,季國主放心,沒毒。”
季越看着那鮮紅滑嫩、在日光下泛着血光的肉,伸手接了過來,站起來走向去而復返的令寧,道:“令相公的打扮好似中原人,不知久在鬼蘇,是否吃住得慣?”說着將那肉遞到他面前。
令寧不掩嫌惡地向後退了兩步。
查日蘇笑着站起來道:“季國主快別打趣他了,這位祖宗我們都是供着的,吃不得這麼鮮的……”
季越心下了然:“既然這樣,那我就不客氣了。”
查日蘇笑着凝視他。
樓牧商覺等人慾上前代勞,被季越一個手勢擋了。
查日蘇遞的那塊肉足有巴掌大,季越在心裡把它想象成自己小時候喜歡的奶凍,上嘴一口就要下來一大片,假意嚼了幾口,直接咽掉,然後又第二口、第三口……吃到後來,竟有些接受那個味道了。
查日蘇等人欣賞着他的吃相,中途有人來對令寧耳語幾句,令寧皺眉看了看季越,又走上前對查日蘇耳語幾句,查日蘇臉上沒了戲謔,神色凝重看着季越。
季越吞完最後一口肉,問道:“打探的回來了?可有見到大昌活着的一兵一卒?”
查日蘇思索半響,正色對季越道:“我可以與你言和,接受你的條件,但是我得知道,你爲什麼這麼做?叛離大昌,對你有什麼好處?”
“沒有任何好處,他要殺我,我先下手,僅此而已!”
“爲何殺你?”
季越笑了:“等到哪天我想殺你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君要臣死,豈都會事出有因??”
“你也會成爲這樣的君?” 查日蘇問。
“那得看對誰。”季越道。
查日蘇不語,他在衡量。
季越抓了一把地上的沙土搓了搓手上的血水,道:“想好了就把精幹的挑出來跟我渡江。”
“爲何要跟你渡江?” 查日蘇目光隨着他的動作,問道。
“你既然臣服於我,難道不應該隨我上陣殺敵,開疆擴土?” 季越反問。
查日蘇順着他的話一想,一個全新的格局突然出現在心中,讓他心嚮往之,轉而一想,季越難道不會趁着自己勢單力薄乘機殺之?
季越彷彿看出他的顧慮,道:“商覺,你帶人留下,幫助打理鬼蘇日後事務!”
商覺一愣,但還是鄭重應聲。
令寧又開口了:“自古戰事結盟也好,言和也罷,都需立一紙締約,季國主莫不是忘了吧?”
季越道:“沒忘,只是我以爲鬼蘇不興這個,既然提到了,就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