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賓剛進金帳,就被一股強烈的劍氣逼退數步,他忙閃身躲過,李晉容見他輕鬆躲過,又一個回身,一劍劈了下來,招式凌厲,季賓不明白李晉容是一時興起還是別的原因,只能一躲再躲。
幾招之後,李晉容終於收了劍,突然朝季賓笑道:“你還沒見過我使劍吧?”
“……是未見過陛下風姿……”
李晉容撇撇嘴,頗有些少年的頑皮。
“臣覺得……彷彿太過順利了!”季賓自顧自道。
李晉容不理,只陰鬱地看着他。
季賓的心七上八下——只怕早晨見季初陽的事被他知道了。
良久,李晉容開口了,卻是:“你我兩家先前有過聯姻吧?”
“……是!”季賓摸不清眼前這位的心思。
“那我可以叫你哥嗎?”
季賓嚇了一跳,忙後退一步,跪地道:“陛下莫要折殺臣。”
李晉容也跟着蹲下來,神情又變成了落寞:“我上有兩個姐姐,和我不親,下有個五歲的弟弟,說過的話不到十句……我也想有個哥哥,幫我,疼我。”
他乾脆坐下來,靠在季賓身上,繼續道:“就像這樣,我能在飲了酒之後能安心靠着他……不怕被算計。”
季賓心裡一抽,一動不動任他靠着。
就在他以爲李晉容睡着了的時候,李晉容突然道:“你們兄妹都很親嗎?”
“是……”
“初陽公主和你們兄弟三人不是一母所生,也親?” 李晉容再問。
季賓想着季初陽早晨的那張面目全非的臉,溫和笑道:“她是最好的妹妹……”
許久,他突然坐起來,目光灼灼地看着季賓,道:“要不,我娶了她吧?”
“娶、娶了誰?” 季賓驚問。
李晉容激動道:“初陽公主啊,你妹妹,這樣我就成了你妹夫,你就成我哥了!”
季賓覺得自己下巴差點掉了。
“就這麼定了,趁這次出來,我們就帶她回宮吧。” 越說越興奮。
季賓無奈,哄小孩子般:“陛下莫玩笑了,您已成婚,再說她長您好幾歲……”
突然,他止住了話,眼睛不敢再去看李晉容。
果然知道了……
“這樣你就不會離開了吧?你會留下來幫我。”
“臣已經留下來了……陛下不必……”
“心也留下來了嗎?”
季賓不語。
……
百家宴設在山腳下空曠處,雖在嚴冬,但老百姓熱情不減。
百家宴,顧名思義,擺上百張桌子,上面的飯菜都是老百姓自己帶來的,也意在讓皇帝以及王公大臣們吃百家飯,查百姓苦。
禁軍侍衛圍成一個圈,將有幸能和皇帝一同吃飯的人和普通在外面看熱鬧的百姓隔開,李晉容在幾個大臣的引介帶領下,一桌桌地品菜。
菜品雖然之前都已經經過多道查驗的工序,李晉容還是不被允許多吃,每桌意思一下,有的在嘴邊碰碰就放下了。
品完菜,李晉容正按照程序對大家說些不痛不癢、愛民如子的話,突然從圈外傳來一聲嚎哭,打破了這看似安樂的百家宴……
順着聲音望去,人影熙攘,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斷斷續續的哭喊聲,忽高忽低。
李晉容、季賓等人相互看了看,預感不祥。
萬福年坐在素輿上喊道:“護衛,還不過去處理處理。”
李晉容卻阻止道:“把他帶過來……”
萬福年道:“陛下不必在意,不過是些小事。”
李晉容不說話,萬福年只得對那護衛道:“把人帶過來,看看怎麼回事!”
過了一會兒,護衛帶着一位白鬚白髮、彎腰駝背的老者上前來,老人看到李晉容頓時噤了哭聲,只不停抽噎。
李晉容柔聲問道:“老人家,何事如此傷心?”
那老人不敢擡頭,也說不出個完整的話來,李晉容蹲下來,道:“老人家不要害怕,發生了何事?”
老者稍稍安定了些,嚎了一嗓子開口道:“陛下給草民做主啊,草民原來是城郊農戶,因欠了債,地被抵給城中張員外家,草民成了張員外家的佃農,後來張員外告訴草民,因有人看上了草民的地,要買去蓋房子,草民沒地種了,眼下餘糧都吃完了,草民活不了了啊!”
又開始大哭。
李晉容喊來戶部韓野,韓野道:“回陛下,其實這本就是一筆無可解的帳,農戶用土地抵債歷來都有,抵出去了就不再歸他所有,地他可以繼續種,但收成很大一部分要交給地主人的,自己只能留一些口糧……”
在場的大臣都聽得出來,這分明是在避重就輕:土地抵債自古有之,而這件事的根本在於那地主人不顧佃戶死活,將土地轉賣了……
李晉容自然也明瞭:“那地主人既然將地賣出去了,自然也有責任安排好佃戶的生活,怎麼弄出這樣的事來?等回宮了好好去查一下,將這老人家安頓好……”
這是李晉容登基以來第一次爲民做主,雖然是一件小事,但他心中立即升起一股成就感來。
誰知話剛說完,人羣中又有人衝了出來,嚷道:“陛下,草民冤枉!”
是個穿紅帶綠的胖老頭。
李晉容皺眉。
護衛見上頭沒說話,便將那人帶了過來,那人不必先前老者,倒是禮數週全。
“草民就是那張員外……”
衆人驚,還有自告奮勇同主動領罪的?
張員外道:“陛下,他剛纔所說雖然屬實,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草民雖然收了他的地,但從未虧待過他,逢年過節還會多量些糧食送過去,至於那地,若是草民按照市規行情正正經經賣了,怎麼可能不管這老人的死活?”說着,用衣袖擦擦眼睛,委屈之情溢於言表。
“難不成,你這地不是本分賣掉的?”李晉容疑惑。
那張員外點頭如搗蒜,道:“今年夏,有個自稱王力的人來,說他們家老爺看上我這塊地了,叫我識相點,得罪了他家老爺,叫我吃不了兜着走。
草民問那老爺是何方神聖,他只不說,我以爲他在唬我,就託朋友多方打聽了,誰知竟真的是了不得的人,便吃了啞巴虧,讓他佔了地蓋房。
哪知他又閒那塊地太小,便把周圍的幾塊一起佔了。小人人微言輕,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不料今兒這老人又來告御狀,草民這是受夾板氣啊陛下!”
扣頭不止。
李晉容聽到了不得的大人物時就覺得事情不簡單,向萬福年看去,見他噙着一抹笑,回看自己……
“你說的大人物姓甚名誰?爲何不說出來?今兒陛下在此,難道你還怕他放肆不成?”萬福年開口了……
那員外囁喏道:“……那人自稱是國丈家人,叫甄源。其他的,草民不甚清楚。”
人羣中悉悉索索的議論聲響起。
樑太升從李晉容身後衝出來,問道:“他叫什麼?”
那員外又說了一遍。
樑太升鬍子亂顫,但他知道場合,轉身向李晉容跪下道:“陛下,待臣回去查明真假,任憑責罰!”
甄源正是樑府管家……
萬福年對樑太升下手了!這是李晉容的第一反應……
怪不得這一陣子他都悄無聲息!
這時人羣中不知誰喊了一句:“國丈就可以仗勢欺人嗎?”
“就是,不管咱們老百姓的死活嗎?”
又接二連三的附和,但也有不一樣的聲音:“事情還未查清,相信朝廷會給我們一個交代 !”
兩夥人吵嚷聲漸大。
漸漸地,吵罵中夾雜了其他聲音。
“連年天災,賦稅不減反增”
“霸市的不管管嗎?這日子沒法過了”
……
先前還一片祥和的君民相親的景象頃刻變了樣,李晉容喊道:“大家放心,朕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人羣中有聲音道:“應該將甄源就地正法!”
人聲已成鼎沸之勢!
萬福年見達到了效果,便向李晉容道:“陛下彆着急,刁民而已。老臣去解決好了……”
向身邊的護衛不知說了,那護衛人去走到場地中間,拔出佩刀,一聲大喊:“肅靜,陛下在此,爾等休得無狀!”
人羣安靜了片刻,不知誰又喊了一句:“我們是向陛下訴說疾苦,我們不是刁民!”
聲音一出,又得了響應。
那護衛見狀,命守住外圍的禁軍侍衛拔刀,對向人羣……
大臣們見狀暗道不好——在羣情激奮時對他們拔刀相向,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姚起作爲暫代禁軍首領,更是當即大喊:“不要!不許拔刀!”
但爲時已晚,百姓見明晃晃的刀對着自己,有一些是害怕的,但也有些彪形大漢,仗着一身憨膽,就往護衛跟前湊。
那護衛沒得命令,只得往後躲,大漢見狀以爲他們怕了,膽子更大了,還出言譏諷。
護衛畢竟血氣方剛,揮刀過去本想嚇嚇他們,卻傷了人……
百姓們見了血,大喊“殺人了!朝廷殺人啦!”
衆人的畏懼轉爲憤怒頃刻被點燃,一擁而上,事態瞬間一發不可收拾……
那些身在內場的百姓起先還自發擋在李晉容等的前面,後面見越演越烈,趕緊逃命要緊。
護衛未得命令,不能舉刀砍人,也來不及入鞘,只能徒手去博,百姓見狀,索性上前搶過刀,亂砍一通。
萬福年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在幾個掌鹿使的護送下邊逃邊喊:“保護陛下!”
李晉容在季賓等人的保護下也艱難往後退,人羣熙熙攘攘,東拉西扯。
推攘間,不見了季賓的蹤影……
心裡頓時七上八下,被背叛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加上週圍一片紛雜,將他積攢心中的憤恨、不滿、畏懼一下子都逼了上來!
他掙脫護衛的束縛,想衝出去大殺一場,不管是誰,統統殺個乾淨!索性這個皇帝當得窩囊,不如和這些奸臣、逆賊、叛徒、刁民一起同歸於盡!
他感覺自己心頭有一團火,迅速衝出嗓子破口而出,還未及叫喊,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
身體不由控制般往下墜去,卻被一雙手接住。
李晉容擡眼,居然看到季賓焦急的臉,聽他不停問道:“陛下,怎麼樣?陛下?”
李晉容一口氣順了回來,勉強站穩,揮袖擦掉嘴邊的血,衝季賓喊道:“你去哪裡了!”
季賓恍惚在他眼中看見了淚花,解釋道:“剛纔衝散了,陛下,我們得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