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京,仙來客棧。
季初陽寅時就醒來,收拾齊整,坐在小桌邊,看着一個錦囊發呆。
她們半月前就到了豐京,一來三人勢單力薄,又不能直接闖進宮去,二來,季家在豐京的所有人脈,幾乎都被萬福年斬草除根,三人根本無從下手。
無奈之下,還是敲響了濟王府的大門……
然而三顧王府,都無人應聲。
最後一次,她們索性趁着月黑風高翻牆入府……
但找遍整個王府,除了空蕩蕩的院落,黑洞洞的道堂,連一點活人的氣息都沒有。
幾人正在懷疑這位濟王殿下是否已經羽化登仙時,卻看到了掛在在府門裡側的錦囊……
季初陽坐在客棧,反覆把玩着錦囊,上面還殘存着香灰的氣味,她不確定它是不是李應專程留給自己的,因爲裡面只留了三個字:臨風臺……
經過幾天多方打聽,才知道臨風臺是京郊一處山莊,而且,在豐京文人圈中,還頗具盛名。
好巧不巧地,今日便是臨風臺一年一度的風臺雅集,她打算去一看究竟。
一聲飄渺的雞鳴,季初陽看看外面,天色漸亮。她起身出門,敲了敲旁邊賀一孃的房間門。
半響,裡面才傳來悉悉索索聲,她耐心等着。
賀一娘衣衫半開地開了門,果然不出所料地,牀上坐着一個俊秀男子,此時正慌張地將衣服胡亂往身上套。
“你可以走了!”季初陽瞥了一眼那男子,見怪不怪道。
那男子怔了怔,將目光轉向賀一娘,賀一娘無奈聳聳肩,給了他一個走好的眼神。
男子悻悻走後,季初陽道:“快些收拾收拾,今日得早些過去,爲了方便,咱們都扮男裝……”
“你呀,是過於急躁了些,那臨風臺又不會跑……”賀一娘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季初陽雙眉緊蹙:“二哥多在宮中一天就多一份危險,我不能懈怠!”
……
早餐後,居然細細綿綿地下起雨來,賀一娘僱了輛馬車,幾人向臨風臺趕去。
車伕是個健談的,一路上添油加醋,將臨風臺的歷史給幾人翻了個底朝天。
原來臨風臺是一個貴人的宅院,因這個貴人平日喜歡和文人墨客一處飲酒作詩、消磨時光,時間一長,它便成了豐京文人們趨之若鶩的地方。
季初陽素來對這些舞文弄墨不甚關注,一路看着車窗外,不知在想什麼,賀一娘倒是聽得津津有味。
傳說中的臨風臺位於矮山上,周圍林木甚多,將其蓋了個嚴實,只伸出個硃紅大門在外面,因爲下雨,一眼望過去就一片霧茫茫,更添神秘孤寂之感。
三人下了馬車,打傘向大門走去。
遠遠就看見站在門口的幾名書童打扮的少年,統一皁衣紅傘,髮髻高梳,面目清秀。不由心道這臨風臺主人果然風雅,連書童都這麼齊楚。
三人原想着進門得有個拜帖之類的,可眼見走在她們前面的幾個人也是兩手空空……
到了門口,只見書童爲來人遞上一張紙,那人在上面寫寫畫畫再遞上去,書童看完,要麼放行,要麼婉拒。
輪到季初陽三人,她們帶着疑惑走近書童。
書童一見是三個俏公子——尤其爲首的面容絕豔,眼中稍有訝然之色,但依然禮貌地遞上紙張。
賀一娘接過來一看,見上面幾個大字,寫着:白麪紅湯綠碗。
三人相互看看,心想這是什麼字謎嗎?
疑惑間,書童出聲解釋:“貴客,這是要您對出下聯。”
賀一娘再仔細看了看這六個字,不相信地問道:“對……對出下聯? 這是一句詩?”
書童微笑點頭。
賀一娘啞然看了一眼季初陽,這主人是個小孩子?要麼他是想——大俗即大雅?
正要在這句“詩”的右側下筆作對,這時從院子裡走出一個同樣打扮的書童,向門口的書童耳語了幾句,先前的書童便上前制止了賀一娘剛要落下的筆,道:“貴客不用對了……”
“爲什麼,我們不能進去嗎?”靈歌忙問。
“自然不是,貴客請直接進來吧,我家主人有請。”書童態度更加恭敬。
三人相互看了看,心裡的疑惑又多了幾分。
臨風臺整體建築樣式並不似一般文人般曲徑通幽,反而十分的寬敞大方,一覽無餘,三人跟着書童邊走邊看,最後來到一座湖中廊亭。
“山上居然還有湖!”靈歌感慨。
“臨風聽雨,這主人當是風雅非常……”賀一娘難得的誇讚起來!
對這位主人更加好奇了。
只見廊亭橫樑上寫着“風雨亭”——名字倒是應景,橫樑下掛一竹簾,外面的冷氣和裡面的談笑聲絲竹聲混雜着木香和酒香穿簾交和。
“賀公子到!”書童朗聲通報。
三人約定,季初陽靈歌扮作賀一郎的書童……
裡面安靜下來,紛紛將目光集中在門口,期待着這位被主人破例允許進來的賀公子。
隨着竹簾被掀起,一個修長的身影信步而入,衆人見來人身穿墨綠裡袍,外面披了一件灰色披風,眉目淡雅如霧,嘴脣飽滿微啓。
就連他身後的兩個書童也都俊秀非常,一個風姿綽約、顧盼神飛,一個婷婷楚楚、水靈可愛。
幾人一進來,目光快速掃過滿堂肥瘦高低、或站或坐的人,最終定在了歪在最上首軟榻上的人。
看呆了。
賀一娘自詡閱美男無數,天下男子凡長相俊美着,自己見過的也有十之七八,以季賓爲最!
剩下的那十之二三,是她留給大昌男兒的面子……
不想一見到眼前這位,讓她恍然覺得——果然人還是要多出來走走……否則,自己怕是要在尹都那口井底過一輩子了……
眼前人只堪用俊美絕倫來形容,即便只是個微微側過來的側臉,就足以讓人沉淪,穿一件灰色刺繡袍子,卻並未像其他人一樣規矩地在腰間束上腰帶,而是鬆鬆垮垮的只在對襟處用絲帶繫着。
此時他微微撐起上身,眼尾帶絲般先輕輕掃過季初陽和靈歌,最後將目光停在賀一娘身上,細細打量,眉眼似驚似喜。
眼見兩人相互旁若無人地眉來眼去,季初陽適時一聲輕咳。
賀一娘拉回了一絲理智,掃了一眼衆人,拱手道:“請問哪位是這臨風臺主人?承蒙款待,不勝感激!”
不卑不亢,甚是得體。
衆人將目光轉向了那灰袍美男……
賀一娘再次衝他行禮,道:“在下賀一郎,多謝閣下盛情!”
那主人早就起身迎了上來,雙手虛扶賀一娘一把,兩人趁機又相互欣賞了一番。
“世上竟真有男子生的這樣動人,夏某總算是見到了……兄臺年歲幾何?可否婚配?”那主人輕笑感嘆。
……
賀一郎噎了一下,眼前這人……似乎有點不對勁,未及作答,書童就適時上來,想引賀一娘就坐。
那夏莊主擺擺手揮退書童,直接將她安排在了離自己最近的地方坐下,隨即端起酒杯,道:“今日天降好雨,得各位文友來相聚,又有幸得俊友……人生快意,不過如此!來,我們一起喝一杯,然後以雨爲題,請各位留下墨寶。”
看着他這般恣意瀟灑,賀一娘突然想起了門口那句對子:白麪紅湯綠碗……
美酒穿腸,絲竹相伴,廊亭內氣氛更顯高昂,相互恭維引薦聲此起彼伏。
言賦韻成,篇篇大作應景而生。
賓主言歡,其樂融融。
季初陽三人也趁機溜到人羣中,尋找着一個合適的人選——且不說李應錦囊中是何意,但她們是來救人的,自然要先找一位能搭上大昌朝廷的人。
賀一娘好不容易擺脫了那夏莊主的糾纏,見季初陽向自己看過來,兩人交換了個眼色,走到一旁角落。
“你猜這莊主是何許人?”季初陽神秘道。
賀一娘想了想道:“定是個貴人,就是不知……有多貴?”
“相當之貴——吳夏國前太子!”季初陽道。
“前太子?”賀一娘又驚又疑。
季初陽解釋道:“我聽父王說起過,吳夏國前太子夏律千,因厭倦朝堂紛爭、父子兄弟爾虞我詐,便棄了太子之位遠遁江湖,沒想到他竟遁到這裡來了。”
“……怪不得容顏氣度,不像凡間所有!”賀一娘看了一眼那搖着一把風騷紅扇左右寒暄,時不時還衝自己拋拋媚眼的人,感嘆道:”可看他做派,倒真不像個一朝太子。”
“或許真因爲這樣的做派,才與爾虞我詐的朝堂格格不入呢……”季初陽也看着混跡於人羣中的夏律千道。
她隱約覺得李應叫自己來臨風臺,應該就是找此人。
說話間隙,外面吵鬧聲漸近。
“何事吵嚷?”夏律千衝簾外問道。
“……主子,是……從荊堂來的人。”書童在外道。
季初陽發現,夏律千聞言整個人一下子陰沉了很多,緩緩坐下,擺手道:“讓他進來。”
——荊堂是吳夏國都……
在場文人中不乏在朝爲官者,極有眼色,見狀道:“我等不如出去賞雨如何?“
衆人明白過來,都附和着往外走。
“外頭冷,各位還是在屋裡頭呆着”。夏律千朗聲道:“何事能比咱們一起喝酒作詩重要呢?”
衆人聞言只得收回腳步。
竹簾再次被揭開,一個灰頭土臉的男子步履虛浮走進來,像是馬上要倒下……
一進來目光尋到夏律千便撲通一聲跪下,道:“太子,快救救吳夏!”
夏律千有些動容,上前扶着他問:“出了什麼事?”
“列烈謀逆,國主和太……和二王子被殺,三王子和小人逃出來報信,半……半路上被列烈派來的人堵截,三王子戰死……只有小的逃了出來,太子殿下,吳夏只有……只有您了!”那人一口氣,生怕夏律千不給自己機會說完。
字字彷彿驚雷,在場的人無不震撼!
季初陽更是極度震驚,初來風雅場,就遇亡國事,自己這是什麼運氣?
夏律千瞳孔緊縮,僵在原地,半天沒有動靜。
“夏莊主?”賀一娘猶豫着走上前拍了拍他輕聲道。
許久,夏律千終於開口,雙目的悲痛被空洞取代,喃喃道:“我早已不是什麼吳夏太子,亡了就亡了,死了就死了,你大老遠來,跟我說這些幹什麼?”
隨後竟廣袖一揮,像沒事人一樣對衆人道:“今日之事讓各位見笑了,也掃了大家的雅興,還請各位移步客房先休息,來日方長,我們慢慢賞樂作詩,如何?”
話雖這樣說,誰還能沒有眼色到見人家國破家亡了還賴着不走的?紛紛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找藉口嘆息着走了。
一時間,熱熱鬧鬧的廊亭竟沒剩下幾個人。
季初陽三人卻是那爲數不多的厚着臉皮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