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苻堅車駕駐蹕於此,已有七八日功夫。其間不斷有四方潰兵來聚,又有沿途諸州郡官員率部前來,或供奉補給,或勤王見駕。不經意間,洛陽這裡竟已聚集近十萬兵馬,威勢稍振。尤其今日——在長安監國的太子苻宏派出一萬精銳鐵騎大出關東以迎護天王,趕到了洛陽,居然還帶來一駕白銅犢車,雖不及淝水戰場上苻堅坐的那駕雲母車碩大,總也精美華貴,大彰皇家威嚴。
可惜苻堅卻不領情。他登上車子,豁然想起當初同坐雲母車、而今卻已陰陽兩隔的愛弟苻融,一時觸景生情,哭喊不止:“宏兒也忒不懂事!國事艱難,他卻費這勞什子的功夫去尋什麼犢車。到了此時此刻,孤家還要這華而不實的物事做甚?”
衆臣紛紛勸慰:“太子一片孝心,天王勿作他想!”
“迂腐!”苻堅叫道:“孤家這裡已有十萬大軍作伴,何需他這一萬精騎?如今國中不穩,四方皆有亂相,正需強兵壓制。他倒好,把這一萬鐵騎隨隨便便扔了出來,萬一關中亂起,他擔待得起麼?”
衆臣面面相覷,啞口無言。苻堅所言不假,自淝水兵敗,處處送來急報,言秦國四方亂相頻生——南部但與晉國接壤者,或舉城投降,或與晉人暗中勾搭,政令幾無可送達;蜀地有漢**合獠人造反,聲勢不小;關東燕國故地上,特別是遼東遼西,處處聞謠言紛紛,諸夷心思不齊。。。關中着實也不安穩,密探來報,遷入三秦的各族一反常態,全沒了往常那股子老實頭勁——就在日前,十餘年前歸順秦國的隴西鮮卑乞伏部突然發兵攻打周圍諸部族,大肆行吞併擴張之舉,雖不曾明確打起叛秦的旗號,然其割據自立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這時人羣中閃出慕容垂,沉聲道:“想是太子遠在長安,消息不通。他心憂天王安危,情急之下,這纔派兵前來。試想,半月之前,我亦不知天王所在,何況千里之外的太子?”
慕容垂此言一出,衆人皆低頭若有所思,均想:慕容道明說得沒錯呵,抵達許昌之前,我等不過千人爾,可謂惶惶不可終日。沿途城塢大多拒開堡門相迎,連盜賊也敢跑來相欺。。。若非慕容道明及時送來三萬大軍,這一路怕不還有諸多坎坷,誰又知天王何在?苻堅亦是默然,好半晌,突然一拍慕容垂肩膀,展顏笑道:“如今聲勢稍復,終究還是道明的功勞!走!隨孤家回長安去!”
人叢中權翼恨恨掃了慕容垂一眼,暗道:四方亂起,十個裡頭倒有九個是你鮮卑人。。。慕容道明啊慕容道明,你這一番作派,哼哼,騙得過天王,卻騙不了我!
。。。。。。
車駕一起,浩浩西去,不久已近澠池。天色向晚,不及趕至澠池縣城,便在野外宿營。正安營紮寨時,西邊響起隆隆馬蹄之聲,似有千軍萬馬殺來。衆人大吃了一驚。
十萬人中最精銳、最完整的一部依舊得算慕容垂帶來的那三萬兵馬,交還給苻堅後,眼下是由後將軍張蠔統領。當下張蠔披掛上馬,引軍而出,查勘形勢。
約莫半個時辰左右,張蠔領兵而回。早有使從高聲稟報:“來者三千餘衆,乃澠池丁零部是也。其首領翟斌、翟真攜酒肉乾果,特來迎駕!”
苻堅點了點頭,開懷道:“好好好!翟斌有心了。”
不料話音未落,邊上權翼陰惻惻道:“翟斌倒是有心,就不知是不是顆忠心!”
“嗯?”苻堅眉頭一皺。正想說話時,權翼已然開口繼續,一邊說話,一邊還遞上一紙書柬:“這是幾日來蒐集而得的訊息。。。原來太子派出一萬鐵騎之前,早已遣出數撥偵騎,欲探尋天王行蹤。結果自長安向東,一到這澠池地界便告消失無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前前後後,無一例外。。。”
“嘶!”苻堅倒吸了一口涼氣,驚道:“權愛卿的意思,這丁零人。。。”
“丁零人最是無良!”權翼面色陰沉,冷冷道:“歷朝歷族興盛時,他等便趨炎附勢,畢恭畢敬;但有哪家一朝失勢,他等便如那餓狗兇狼,總要暴起噬人。今日天王若非有十萬大軍拱衛,而只得當初那千餘散騎在側,嘿嘿,天曉得翟氏叔侄帶來的是酒肉乾果還是刀槍箭矢!”
平南將軍毛當跨上一步,附和道:“臣也聞翟氏叔侄狠辣兇戾,可從來不是善茬!天王謹慎爲妙!”
苻堅臉色落寞一片,嘆了口氣道:“既如此,孤家不見翟氏叔侄了,且打發他等回去便是。天色已晚,孤家也覺着累了,大夥兒早些歇息罷。”轉過身,蹣跚而去。
。。。。。。
夜冷如冰,澠池附近的秦軍大寨闇火幽幽,靜寂一片。東南角一處不小的華帳裡,燈火不明,卻有竊竊人聲。
這是冠軍將軍慕容垂的營帳,此刻正響起泉州侯慕容垂本人低沉的聲音:“事兒都安排好了麼?”
“都妥了!”有人壓低了聲響答道。此人聲音清脆,若是段隨在此,一聽便知這是他好兄弟慕容令的嗓音。
慕容令聲響繼續:“悉羅騰日前潛回長安府中,萬事皆已準備妥當,親屬家將們也已結束停當。他又去接了季姨(段季妃,慕容德之妻)回府,算算時間,這兩日便會跑路。”
“先不說這個!”慕容垂的聲音有些焦急:“你元姨那裡。。。”
慕容令嘻嘻一笑:“元姨在宮中經營多年,早有門路。苻堅南征,長安空虛異常,那太子苻宏人手有限,本就捉襟見肘,又逢關中紛亂,他四處奔波之下,哪裡還顧得上宮中一位失了寵的嬪妃?”
慕容令正說得眉飛色舞,忽聽慕容垂重重咳嗽一聲,喝道:“廢話少說,揀正經的講!”
慕容令一怔,頓知自己言語不妥,吐了吐舌頭,正色道:“本來元姨還擔心城外有鐵騎巡弋,難以脫身。結果苻宏爲討苻堅歡心,又將長安附近僅存的一萬鐵騎派了來洛陽。。。故此,元姨書信在此,言大事諧矣,當在一兩日裡逃出長安,與耶耶在河北相聚,望耶耶勿憂!”
“那就好,那就好。”慕容垂連連搓手,興奮異常:“你接着講,接着講。”
“此番安排,皆瞞住了正在終南山進香的長安君,還有,還有。。。還有城外的賀麟!有他兩個留在長安,正可不使旁人生疑。。。”
帳中突然沉默一片。黑暗中慕容令緊咬下脣,心中惴惴,也不知耶耶會作何決斷。一炷香時間過去,終於對面傳來一聲嘆息,繼而,慕容垂沉穩的嗓音響起:
“好!既然萬事皆備,明日一早我便向苻堅請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