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因爲仿香需要有辨香作爲基礎,勝出者理應是乾家,然而也只能維持兩日的相似度,依舊敗給了丁家。
南陵丁家,可以輕鬆仿製出各種極品香品,但凡仿製成功,原創者便是敗北,所以丁家不容小覷。
“創香”,則是最高的境界,也是最難達到的一個境界。要在“辨香”與“仿香”的實踐基礎上,設計創擬出一種香氣,來滿足某一人或某一物的需要。
如此,便要掌握好香料的應用範圍,因爲有些香料氣味相近,常人難以分辨,然而一者可怡人,一者可殺人,而且有些香料單獨用着沒錯,與某些香料混合亦無妨,卻單單遇到另一種香料便會產生極大的殺傷力。
西陵蘇家據說就是因爲這個原因,被滿門抄斬。
創香不僅是一門技巧,要根據環境、器物、乃至人調出最合適的香品,最高明的創香者可以與創制的香品心靈相通,而心靈易變,所以一個優秀的創香者調製的香,根本是不可能被輕易而傳神的模仿出來,這也便是北陵穆家所制的鵝梨帳中香爲何這麼多年都無人能夠精妙模仿的緣故,因爲一個人又如何能清楚無誤的感知到另一個人的心?就連本人,有時都摸不清自己的情緒。而鵝梨帳中香對於外行人而言,只覺香味一直恆遠流長,卻不知因爲創香者情緒的變化,總是會有微妙的改變,所以根本無法捉摸。
洛雯兒合上書本,陷入沉思。
怪不得會覺得摻入莫習氣息的鵝梨帳中香的氣味較以往不同,原來是這個原因。
只不過穆家在創香階段已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每次斗香大會的最後一道程序都是模仿鵝梨帳中香,她要如何才能打敗這千年的世家,獨佔鰲頭,救出三郎呢?
她,只有三個月的時間。
嘆了口氣,望向窗外,卻發現天色已黑,而婉瑩正靠着書櫃打瞌睡,頭一點一點,身子斜在椅子外,真難爲她堅持了這麼久還沒有掉到地上。
這個丫頭,似乎只有同三郎在一起才能精神抖擻。
而若不是聽說她每日裡來這個書局的密室是爲了救出三郎,婉瑩怕是連莫習的命令都要違背呢。
而她,她爲什麼要聽莫習的話非要婉瑩跟隨呢?
那個人……現在已經應該到了涼閾吧?
她有片刻的失神,隨後拿起桌上的帷帽,戴在頭上,心裡還在嘀咕,天已是黑了,似乎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可是依舊繫緊了頷下的絲帶,走過去,叫婉瑩動身。
怎奈婉瑩雖是睡姿危險,然而一點醒來的意思都沒有。
她有些急了,再不離開,就要宵禁了。
情急之下,靈機一動……
“三郎……”
她的聲音不大,卻見婉瑩成功的睜開了眼睛。
只是發現面前的人並非三郎,突然聚焦的目光又渙散開來,有重新入夢的危險。
洛雯兒趕緊伸手撐住她的眼皮:“婉瑩,再睡下去,咱們就要在這過夜了!”
婉瑩的眼皮雖然薄而脆弱,可是落下去的意志很堅決,力度也很強悍。
洛雯兒無法,只好再次拿“三郎”救急,怎奈幾次三番後,婉瑩就跟《狼來了》裡的那些上當受騙的人民羣衆一般死了心,再也不肯睜眼了。
門聲輕響:“姑娘,什麼事?”
洛雯兒方意識到,一定是自己方纔激動得鬼叫,結果被外面的人聽到了。
直到得到她的迴應,外面的人才推開門,於是洛雯兒看見了一張乾淨且清秀就是有點嚴肅的臉。
“呃,”她有些不好意思:“跟隨我來的這位姑娘睡着了。”
若是旁人聽來,定會以爲她的腦子出了問題,不就是有人睡着了,值得這般大呼小叫?
可是這個乾淨的書局小夥計似乎不以爲怪,返身出去,稍後迴轉,禮貌對她道:“請姑娘迴避一下。”
洛雯兒是不敢離開的……誰知道這個貌似嚴肅的少年會對婉瑩做什麼?
於是只轉了身。
然而片刻後,忽聽婉瑩驚叫一聲。
急忙回頭,發現婉瑩已經醒了,而且精神抖擻,就是滿臉怒氣,瞪着那個無辜且若無其事的小夥計。
洛雯兒只擔心依婉瑩的脾氣,怕是要跟小夥計打起來,可是婉瑩只怒瞪了小夥計一眼,便氣鼓鼓的出了門。
洛雯兒不禁好奇的睇向這個一臉平靜的小夥計,真想向他討教弄醒婉瑩的法子,因爲自打她重回自己身邊,便陷入一睡不醒的狀態,就連早上叫她起牀陪自己出門都要使盡手段,於是千百次的咒罵莫習怎麼給自己派了這麼個苦差事。
然而莫習說:“婉瑩雖不是最理想的,但是目前待在你身邊的最合適的人。”
她反覆思量這句話,總覺得是個病句。
此刻,她擔心婉瑩雖是醒了,怕是又要遊魂一般飄到路上去睡,連忙跟出去,卻見婉瑩正站在院中的馬車邊,垂着頭,也不知在想什麼。
洛雯兒轉身跟小夥計道別兼道謝。
小夥計只勾了勾脣角,年輕的臉頗有幾分酷意,可是洛雯兒分明記得每每見他在外面招呼客人時,是滿臉的熱情洋溢。
莫習手下這些人倒當真有趣呢。
她向馬車走去,小夥計則疾趕兩步,風似的擦過她身邊,走到婉瑩面前。
洛雯兒不知道他同婉瑩說了什麼,只見婉瑩猛的擡了頭,目光中有憤怒,亦有驚恐。
她恍若什麼也沒有看到般上了車。
婉瑩馬鞭一甩,車子便平穩前進。
她撩了窗簾,但見那小夥計正微弓着身子立在門邊送行。
動作雖是謙卑,面容卻依舊平靜。
撂下窗簾,閉目沉思。
然而此刻她尚不知,自從這一回,婉瑩在某人回來之前,再也沒有如此貪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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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晃,已是入了三月,正是草長鶯飛,楊柳吐綠,春花競豔的好時節。
然而洛雯兒無暇欣賞春色,每日裡天一亮便趕往書局,直到宵禁纔回來。
她坐在車裡,閉目消化着一日裡的所得的時候,屬於春的氣息便透過翕動的窗簾溜了進來。
微涼,微香,微甜,微潮。
她深深的吸了口氣,任那滲着暗夜的清新充滿肺腑,渾身都彷彿浸潤了這種鮮潤,飄在薄紗一般的夜幕中。
春,似乎的確帶來了生機,不僅樹木的枝條更加柔軟,不僅花的清香溫軟了夜的清冷,不僅所有的聲響都在愈發明晰的色澤中清透起來,就連心,也彷彿感受到了這種喜悅,微有悸動。
她捂住胸口,眼前浮現的卻是那人的影子。
一個月了,不知生意做得怎麼樣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車廂幽暗,她亦不想點燈,只任窗簾拂動,時不時的露進人家屋檐下的燈光。
在這樣的靜夜,在這樣一個輕輕搖晃的車內,在這樣一個疲憊的身子裡,此刻的她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想思考,唯有那個人的身影淡淡的浮在空濛中,如以往一般笑意柔暖的睇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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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眼底的色彩更多了些,這座繁華的城市因了春色愈濃,日光愈暖,而愈發熱鬧起來。
大曆一百九十年四月十五,御駕迴鑾,所有人都去瞧了,洛雯兒亦放下每日的繁忙擠在人羣裡翹首張望。
彷彿是望不到頭的車隊,錦繡華麗,隔着護衛的劍戟,如緞子般在眼前移動。
喧囂聲,絲竹聲混作一團,蓋住了所有屬於春天的聲響。
時不時有細碎的物件如放煙花一般從車中爆出來,在日光下折出或長或短的金芒,撒向人羣。
是金瓜子。
大家紛紛忙着拾搶這天降的賞賜,於是人羣更加混亂。
洛雯兒就像大海上的一葉小舟,被擠得一會飄到這,一會飄到那,可是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車隊,一任閃着幸福光芒的金瓜子一次又一次的從身邊雨點般的掠過。
莫習……莫習會不會跟着車隊回來?亦或者,這隊人馬過了,便是他的車馬?無論怎樣,這是進京的必經之路。
還記得去年,他便是在王上御駕迴鑾的當日回來的。她本是驚喜的,卻不想因爲白濂,二人鬧得不可開交。
而今年……
她尚未想好見到他要說什麼,也不知爲什麼要出現在這,或許只是想看看他是否安好。
涼閾距盛京幾千裡的路,往返會花費時日,況即便他再如何講究奢華,在旅途亦是顛簸勞累,而且他要做的是“大生意”,費神費力,更耗心血,萬一……
而且路途遙遠,會不會遇到強盜?悍匪?還有……
人是多麼奇怪啊,你愈是關心一個人,愈會將他往一個不好的方面幻想,到頭來弄得自己心驚肉跳,寢食難安。
眼下,就是這樣一個滿心忐忑又帶着更多期待的洛雯兒被裹在擁擠的人羣裡,努力的站直身子,眺望……
車隊太過炫目,而她也只顧着往最後方打量,所以沒有看到有一輛車微啓了金縷綴玉的垂簾,有一雙華豔又清雅的眸子,隔了薄薄的鮫綃在目不轉睛的看着她,脣角銜的是她在無數的夢裡想要看到又想要驅走卻是揮之不去的溫軟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