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彷彿很平靜,一切又彷彿不平靜。
她照樣陪着他上朝,下朝,他照樣摟着她玩笑,就寢。
關於那封奏摺的事,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
然而,該發生的,畢竟發生了。比如說笑時的心不在焉,比如相視時的彼此揣測……
不得不說時間是個好東西,不論曾經有過什麼,都會在時間的流水中淡去。於是,這件事就像那個夢魘一樣,被漸漸遺忘。
可是水過,並非無痕,它帶來了泥沙,沉澱,堆積,隔開了曾經的相濡以沫,變成了如今的相敬如賓。
不過,或許平平淡淡纔是真。
洛雯兒如是想。
於是,這依舊是個豔陽高照的正午,因爲是否興建水軍之事,朝堂上爭論不休,結果直到該用午膳的時間才下朝。
二人棄了輦輿,只在樹蔭下行走。因爲洛雯兒這幾日食慾不振,人漸消瘦,千羽墨說是因爲炎夏懶動的緣故,便拉着她散步,打算讓她中午多吃一些。
二人緩緩的走着,時不時的說笑兩句。
洛雯兒順便觀賞園中美景。
其實夏天熱歸熱,卻恰是奼紫嫣紅開遍的時刻,在火燙的陽光下,更顯嬌豔。
她的目光越過濃豔的扶桑,繼續向遠處望去……
一抹火紅恰到好處的抓住了她的視線。
那顏色十分惹眼,十分刺目,令她不由自主的眯了眸子……
原來,還有人像她與千羽墨這般無聊,在如此炎熱的中午出來散步。
她便不由自主的露出微笑,很無意的繼續打量。
這麼一看,便是眼角一跳……原來那不是一個穿着火紅衣服的人,而是……紅髮,如瀑布瀉下的紅髮,微微卷曲着,彷彿流動的水波,極盡奢華與熱烈。還透着某些難以形容的感覺,就好像有什麼危險隱在那瀑布之下,隨時都會飛射出來,窒息而致命。
她覺得奇怪,便不由得又多看了兩眼……
那頭髮應當很長,半掩在繁花中,很是妖冶與詭魅。
隨着視角的轉移,她方看到那人還環着一名豔紅衣裙的女子。
那女子身量應該也很高,可是跟他在一起,卻是一副小鳥依人之態。
二人捱得也的確緊密,紅色的衣裙與紅髮幾乎融成了一體,以至於她此前竟然沒有留意到這個女子。而此時看去,雖然只是半條背影,依舊可見其嫋娜的身姿。她甚至可以想象那樣的身段走起路來會是何等的聘婷多姿,當是與南宮綰不相上下。
可是南宮綰出身王室,透着貴氣,而且她的妖嬈總好像帶着一股子刻意做作,是爲勾引而爲。這個女子則不同,嫵媚,妖冶,婀娜,光豔……彷彿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氣息,是與生俱來的渾然天成,只單單站在那,只單單露出半條背影,就足以勾魂攝魄。
而與那人立在一處,又是那麼的和諧般配,因爲他們所給與她的,皆是一種說不出的危機。
不過就像罌粟花一樣,即便知道有毒,依然忍不住一看再看,因爲美的東西,尤其是隱着危險的東西,總是有着詭異的吸引力。
而她看得那般用神,竟沒有留意到,自己已經走到了千羽墨的前面,還拉開了很長一段距離。心裡只在想,他們是什麼人?別國的使者?可是怎麼沒有聽千羽墨提起過?而且髮色這樣獨特,到底是哪一國的人呢?這麼大熱的天,不去休息,在園子裡閒逛什麼?身邊怎麼連個引路的宮人都沒有?萬一……
那紅髮的人似乎也感覺到了身後的注視,緩緩的轉過了身……
脣角,還帶着尚未退卻的寵溺,因了剛冷的輪廓,現出一種別樣的魅惑。
眼底,還映着滿園的奼紫嫣紅,可能還有身邊佳人的嬌妍。
髮絲,隨着他的動作,輕揚,拂過棱角分明仿若刀削斧鑿的額……鼻……深邃的眉宇……卻眸底一縮,於一瞬間定住。
說起來真奇怪,原來時間是可以定住的。
在這定住的一瞬,彷彿風雲翻卷,變幻無常,劃過了一幕幕似曾相識的畫面……又彷彿風平浪靜,什麼也沒有發生,飛掠而去的最後一幕,是交頸鴛鴦的紅綃帳,化作那一頭火紅的發,刺目。
這,不過是極短暫的一瞬,短暫得……仿若交睫。
長睫輕閃,頃刻劃開了凝固。
手肘被人輕託了下,一股堅定的力量旋即撐起了她好像輕如紙片隨時都會飄走的身子,拉回了散飛的神思。
千羽墨的聲音柔和,關切,卻是瞭然的響在耳邊:“雲彩,怎麼了?”
洛雯兒艱難的笑了笑,正欲開口道謝,然而就在這一瞬……
有時真的很奇怪,一瞬的時間,怎麼可以發生那麼多事?
伴着紅髮人的轉身,他身邊的女子亦跟着轉了過來……
嫵媚的眉,嫵媚的眼,嫵媚的脣,嫵媚的神色,嫵媚的身姿……
她在嫵媚的笑,雖沒有聲音,然而一切都……媚不可言。
這樣的女人,無論出現在任何一人的面前,人們所能想到的當是隻有一個詞……尤物。
而且,她還有一頭五彩繽紛的發,耀眼的,奪目的偎在身邊男子的肩頭,襯着那火紅,格外鮮豔。
她斜了眼,嫵媚的,妖冶的,炫耀的,居高臨下的,看她……
洛雯兒真的想笑了,笑自己,笑對面的人,笑這世間捉弄人的一切,笑她的等待,笑她的堅持,笑……其實,她並不夠堅定,所以這是對她的懲罰嗎?還是,報應?
她不想去看那人在見到她時的脣角微動。
她飛快的垂了眸,脣邊浮起清淺的,屬於一個女官的得體的笑。
千羽墨的手一直穩穩託着她的臂彎,不知是怕她倒下,還是怕她夢遊似的移過去。
他仔細觀察她蒼白的臉色,眸中的關切不知是擔心她的身體還是擔心自己心中的恐懼。
“雲彩……”
他擡了手,去探她的額。
幾乎所有人都感到對面那個紅髮人的眸底跳了跳。
“王兄,”千羽墨的聲音輕和如風:“想不到在這裡遇見王兄。王兄遠途勞累,又不準孤前去迎接。孤深感不安。孤已令人於醴泉殿擺宴,晚上爲王兄接風。而現在……”
他自然而然環住洛雯兒。
洛雯兒感覺到他的力度,他是告訴她,不能輸了氣勢。
可是,她還有什麼氣勢?她現在只想逃,逃到一個可以割裂這一切的地方。
可是他不允許!
是的,他們在一起不知演了多少出戲,可是今日,究竟是誰在陪誰演這場戲……
千羽墨笑了笑,低頭看洛雯兒,眸子裡是毫不摻假的關切,語氣亦溫存輕柔:“尚儀好像不大舒服,孤要陪她回去了……”
再一笑,果真擁着洛雯兒走了。
千羽翼直看着儀仗消失,竟是毫不記得,這次君臣的久別重逢,他自始至終,都未行禮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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醴泉殿,歌舞昇平。
觥籌往來交錯,歡聲不斷。
千羽翼一杯接一杯的飲着琥珀瓊漿,臉色陰沉。
他只盯着面前桌案上的佳餚,但凡敬酒,來者不拒,然後將酒盅狠狠頓在桌面上,眼風一凜,直掃向御階上的人。
一襲象牙色繡迎春花的宮裝,無論如何也壓不過那些爭奇鬥豔的妃嬪,只是清雅,秀麗,卻自成一格。
宮中最常見的螺髻,將她的臉顯得更小,下頜更尖,眼睛更大。只不過此刻極是守規的盯着腳前的一尺,配上纖細的身姿,端莊,素淨。
她始終是目不斜視,彷彿殿中的熱鬧與她全然無關。再看她的身後……千羽墨歪在寶座上,無數的錦繡團繞周圍,鶯聲燕語,是以往數年的模樣。
他捏緊了酒盅,再次一飲而盡。
她算什麼?
宮妃?卻不見千羽墨對她有額外寵愛。
女官?朝堂上下這麼多的官如今又不僅僅是世家怎麼還單單設了個女官?
對了,據說這些從平民提拔上來的官員都是因爲她跟千羽墨建議施行科舉的緣故。他打外面回來,不是不知各諸侯國的情勢,或者說,因爲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更加明瞭……現在的無涯正以一種如雨後春筍般的速度煥然一新,令各諸侯國心生忌憚,又心生嚮往,而在他們心中那個不成器的昏庸的國主,竟也漸漸煥發光芒,如初成的翠竹,迎風搖曳,令人驚歎,更令人恐懼。
他早就知道,千羽墨不過是故作無能,可是洛雯兒,她怎麼可以,她怎麼可以幫助他的敵人,來對付他?
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怎麼會在宮中?難道說……自一開始,她便是千羽墨派來的人?
她,騙了他?
斜了眸,忽見不知是何原因,那堆錦繡散了散,於是便露出中間被衆星捧着的月亮。
他眼角一動……白色,千羽墨竟然穿了白色的衣袍,那自紫煙死後彷彿生在了身上的紫究竟何時換下?爲什麼更換?難道說……
恰在此時,那雙清且豔的鳳眸似有意又似無心的睇向旁邊的靜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