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此時,他便很不能將老天揪出來痛罵。可也只是想象而已,更多的時候,他都是看着主子的背影,強自嚥下喉間的酸澀。
就像現在,他默默的跟在主子身後。主子的身影在夕陽中拖得長長的,就鋪在他的腳邊。
落日的餘暉總是暖暖的橙色,可是主子的影子卻是那麼孤單,那麼落寞。
他急忙別過頭,拿袖子擦掉不小心滑出眼角的淚。
“其實,也沒有多久了……”
秋風銜着主子的輕語與一枚落葉擦過耳邊。
他微一愣怔,急忙做出開心的樣子:“是啊,這一天又要過去了……”
見主子的腳步突然一滯,他立即發覺自己剛剛那句說得不妥,趕緊再道:“秋天過去就是冬天,待過了年,小主子又要長一歲了……”
的確,無論小主子如何不懂事,畢竟是父女連心,主子這會怕也在後悔今天太過沖動,結果嚇到豆豆了吧。
眼見得主子的腳步又是一滯。
主子擡了頭,這回是望向夕陽。
夕陽的光很柔很軟,但依舊刺目。
主子半邊臉沐在夕陽中,遙遠而飄渺,就連聲音亦是夢幻:“是啊,又要長一歲了,是大孩子了……”
主子的話沒錯,可是胡綸卻覺得怪怪的,只是一時又想不通怪在哪裡。
而主子已經走遠了,長長的身影鋪在地上,線一般的晃動。
幾枚晚秋的枯葉斜斜飛來,斜斜掃過主子的影子,又向主子追了兩步,卻不知想起了什麼,窸窸窣窣的滾到了草叢裡。
胡綸呆怔的看了一會,按下心中不安,向主子追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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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上,胡綸都有些精神恍惚,直到踏上通往碧遲宮的青石板路,聞到竹子特有的清香,方緩過神來。
他急忙上前幾步,扶住千羽墨。
每每在宮中行走,主子多是要做弱不禁風之態,雖然現在十三公主決意離去,已不再着人監視主子了,然而做戲要做全套,所以主子一直“虛弱”着。可是今日,他明顯感到主子的無力,他方一上前,主子便恰好順勢一歪,好像將全部重量都倚靠在他身上。
他有些擔心的看看主子,但見主子抿着脣,臉色微有蒼白,顯得眸子更黑,卻沒有光彩,彷彿滴在雪中的墨,目光毫無落點的凝視前方。
心中一驚,手順勢移至主子的脈關,驚覺主子脈象輕而促,如魚戲淺水,如風動蛛絲。
“主子……”
“別說話,扶我回去!”
主子聲音低啞,透着不容拒絕的堅定。
他只得拿身子撐住主子,快步往碧遲宮走去。
宮人紛紛跪地請安,默然無聲。
他的心慌得不行,因爲主子的腳步已經開始凌亂了。
他不敢聲張,只想將主子扶到牀上,然後趕緊傳太醫。
他不明白,不過是出去一趟,他盯得好好的,主子也沒有受傷,怎麼就……
被小主子氣到了?
可是童言無忌,主子再怎麼着也不至於跟小孩子置氣,何況還是自己的女兒……
在外遊逛太久着了涼?可是……
他心緒煩亂,結果扶主子上臺階時腳下一絆,主子旋即跟着晃了晃。
恰在此時,一聲呼喚帶着怯意,微弱的傳來:“阿墨……”
胡綸勉力撐住主子,然而落在外人眼中,主子是聽了這聲喚方停住腳步。
聶紫煙於是驚喜的趕上來,走到千羽墨旁邊,微低着頭,卻擡了眸子,長睫輕顫,使得淚水就含在眼角,欲墜未墜,楚楚可憐。
只是如此動人之姿,每每她做錯了事,或使了小性所流露的令人不忍責怪倒會贏得更多寵愛的怯怯嬌嬌,她所希望關注的人卻不曾看上一眼。因爲那人正閉着眼,剔羽長眉與緊閉的黑睫如同墨線,在臉上勾出觸目驚心的斜線。
她方發現他的臉色很蒼白,額角還布着細密的汗珠,脣微開,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阿墨……”聶紫煙一驚,急忙要去扶他。
可是千羽墨袖子一揮……
聶紫煙生生退開幾步,瞠目結舌的看他。
“阿墨……”
見千羽墨就要進門,聶紫煙當即在後面尖叫,而且拎起裙裾,只幾步,就邁上臺階,攔在千羽墨面前。
“你就這麼不想看見我嗎?”
胡綸滿心焦躁,卻又不好造次,只得道:“夢妃娘娘,王上身子有些不舒服,您看是不是……”
“本宮在此,哪有你個奴才說話的份!”
話音未落,聶紫煙伸手便推了胡綸一把。
胡綸站在臺階邊上,又撐着千羽墨的全部重量,這麼一推,腳下頓時踩空……
一股熱流順着托住主子手臂的掌心透入,剎那運遍全身,頓令他生出力量,站穩腳跟,而主子……
主子的臉更白了,額角汗珠滑落,手已捂住胸口,忍了又忍,依舊劇咳出聲。
“主子……”胡綸急了。
可是夢妃就在前面擋着,死活不讓他們進門。
“你到底想怎樣?”千羽墨勉強止住咳嗽,微啓了長睫,睇向聶紫煙。
“阿墨……”聶紫煙頓時再露出楚楚可憐的神色,就連那半張銀質面具都閃着令人心顫的光彩。
然而千羽墨疲憊的閉上眼:“來人,夢妃娘娘禁足期間私自離宮,還不請她回去?”
宮人立即圍了上來。
聶紫煙當即臉色一變:“誰敢動本宮?”
衆人停住腳步,面面相覷,又睇向千羽墨。
有關夢妃被禁足的原因,宮中諱莫如深,衆人只知一個死去了十年的寵妃一夕復生,於是洛尚儀失寵繼而被驅逐出宮。
夢妃的榮寵無以復加,在宮中的地位舉足輕重。王上病重之際,就連當初倍受寵幸的淑妃都進不得碧遲宮,夢妃卻得以貼身伺候。所以雖不知她因何被禁足,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萬一一朝恢復恩寵,他們這些得罪夢妃的人還有活路?
見衆人怔愕,千羽墨眉心一緊,冷聲一笑:“孤倒不知,如今這碧遲宮已非孤的天下了。小綸子,去慎刑司……”
但凡去宣慎刑司,便是有宮人做了罪大惡極之事,而一旦入了慎行司,便再無出頭之日。
聶紫煙不可置信望着他:“阿墨……”
千羽墨閉着眼,不去看她。
她的臉色幾度轉變,如同暴雨欲來的天空,最終面色一獰:“好啊,去喚慎刑司。不過似乎還不夠,還應去傳內務府,去六局,去鳳池宮……哦,別忘了再去告訴十三公主……”
她頓了頓,似是要刻意提醒人的注意,然後輕飄飄的甩出一句:“就說王上根本沒什麼病,這麼多年來纏綿病榻,只是不想同她圓房……”
千羽墨霍然睜開眼睛,死死的盯住她。
對着這樣的目光,聶紫煙粲然一笑,笑中卻是透着淒涼與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