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碧水風雪雲夢澤
大雪紛飛的冬日,魯仲連接到了田單商隊的快馬急書:河內淪陷。
這時,春申君正在府中與魯仲連擁爐小酌。一看書信,春申君倏然變色:“噢呀自作孽,魏國四十萬大軍睡大覺了?還有信陵君,都到北溟逍遙遊去啦!”魯仲連粗重地喘息着沉默着,猛然一拳砸到案上:“秦國猖狂,欺六國無人乎?”霍然起身,“春申君,我這便上路。來春清明,你我到汨羅相見!”春申君一連聲嗟呀驚歎:“噢呀呀,說好來春上路了。這大雪塞道,如何走法?”魯仲連急迫道:“等不得了,不見秦人冬天打仗麼?”說罷轉身便走。到得庭院,一片風雪驟然撲面。春申君大急,跟在後面緊走急說:“噢呀慢點,你看這天氣,總得備輛車帶些乾肉乾糧啦。”魯仲連也是邊走邊說:“不用。經常上路,還能餓着?有風有雪,乾淨。”春申君轉身對跟來的僕人喊道:“噢呀,別跟着亂跑,快去牽馬。”說話間到了門庭,僕人已經牽來了魯仲連的駿馬在廊下等候。春申君看見鞍轡齊整的駿馬,恍然銳聲道:“仲連且慢,家老,快去拿我那領貂裘來啦。”
魯仲連大笑道:“風雪見猛士,那物事上身累我,不要。”笑罷一拱手告辭,飛身上馬,兩腿一磕,那匹鐵灰色駿馬一聲短促的嘶鳴,驟然大展四蹄,箭一般衝入茫茫風雪之中。只留下春申君怔怔地佇立在風雪地裡,兀自唏噓嘆息。
出得春申君府邸,漫天皆白,整個郢都城垣都陷進了茫茫雪霧之中。魯仲連有主見,徑自走馬向城南而來。郢都臨水近江,雲夢澤伸展出的小江河多在城垣西南,西門南門修建了直通外水的水門。水門下常有各種船隻停泊,供旅人官員等從水路出城。尋常時日,一見客官過橋進得碼頭,船家便在各自船頭笑臉相迎,沒有人爭相呼喚,只任你挑選上船。不管客官跨上哪家船隻,其餘船家都會遙遙招手,操着或急促或溫軟的水鄉口音喊一聲:“客官順風——”離去船家也會對同行笑盈盈喊一聲:“再會——”回頭再笑着一句,“客官,儂坐好了。”小船便悠然盪出碼頭,漂出水門,融入茫茫水天之中。那份殷殷之情,總是給旅人一片溫馨,令遠足者怦然心動。魯仲連熟悉楚國,更是喜歡水鄉獨有的這一份明亮柔暱,但來江南,能坐船從不乘馬。如今風雪漫天,陸路難行,水路卻不似北方冰凍,正好不耽擱行程。
誰想一過那座石橋,水門下一片空寂,大小沒有一隻船。
“有船麼?可有船家出水——”魯仲連焦急,大袖一抹臉上雪水,一聲高喊,連呼三遍,都是空無應答,不禁重重地嘆息一聲,一時愣怔在風雪之中。
“客官,儂有急火事了?”背後碼頭石下突兀冒出一個蒼老的聲音。魯仲連驚訝回頭。一堆雪丘中鑽出了一個白髮蒼蒼的精瘦老人,一身粗布夾衣,青布包頭,雙手攏在袖中,一邊跺着腳一邊上下打量着。魯仲連忙道:“老人家,那些船呢?”老人一笑:“客官毋曉得,今冬大雪忒煞猛,有房子的上岸去了,沒房子的投親靠友去了,船也沒有了。”魯仲連焦急道:“水道又沒冰凍,不做生計,上個甚岸?”老人笑道:“儂毋曉得,水道沒凍,人卻凍了。官府有令,冬船增稅三成。誰想守在這裡吃雪了?”魯仲連又氣又笑道:“冬日客人少,爲何還要增稅?”老人呵呵笑道:“儂是這般說。官府卻說,冬船價高了。”魯仲連不禁憤憤道:“豈有此理!當真昏君。”老人連忙緊張地四面張望了一番,才低聲道:“毋高聲了。儂有急火事,老朽送客官一趟子了,左右在這裡也是凍着。”魯仲連驚喜道:“老伯有船?在何處?”老人向水上那堆雪丘一努嘴:“不大,還算快捷了。”魯仲連恍然笑道:“啊,大雪蓋了船篷。老伯,我還有這匹馬,能載麼?”老人打量了駿馬一眼沉吟道:“客官,儂到哪裡去了?”魯仲連道:“東出雲夢澤,再到震澤吳越之地。”老人搖頭道:“儂是遠足,馬不行。我這小船也只過得雲夢,江東沒走過了。要不客官再等等,看有無別個船來?”魯仲連斷然道:“便是老伯。馬,我託在城門守軍這裡。”老人驚訝道:“儂一匹好馬,不怕狼兵殺了吃馬肉?”魯仲連笑道:“他要殺馬,我便殺他。老伯,稍等片刻。”說罷卸下馬背上的一隻皮口袋,牽馬去了。
過得片刻魯仲連回來,老人已經將船上積雪除去,一隻烏篷輕舟亮在了碼頭之下。老人站在船頭笑着:“船橋雪水滑,客官小心了。”魯仲連說聲不打緊,已經大步走過了搭在碼頭與船頭之間的一板橋,輕捷穩健地到了船頭:“老伯,走。要我幫個手麼?”老人已經操起了長長的櫓槳,搖搖頭笑道:“大雪天不能張帆,慢些個,儂毋得急噢。”魯仲連笑道:“只要走,慢也是快。”“客官是個明理人。
”老人呵呵笑着,小船已經悠然盪出了碼頭,看看將近城門,老人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大鐵錢,咣啷一聲,準準地丟進了三丈開外掛在城門洞口的一個敞口鐵箱。魯仲連驚訝道:“老伯,好準頭!”老人笑道:“三五丈遠,客官見笑了。瞎子阿鵬,十丈開外一扔即中,那才叫準頭了。”魯仲連大奇:“瞎子?瞎子能有如此功夫?”老人還是呵呵笑着:“不多算,日每三錢,幾十年扔下來,能沒個準頭?”魯仲連不禁一聲嘆息,說不出話來了。
出得水門一個時辰,小船與漫天雪花一起飄進了雲夢澤。極目遠眺,天是無邊的灰,水是斷續的藍。肥大的雪花從天宇深處涌流出來,匆匆地撲向無垠的水面。雲夢澤騰出靈動溼熱的水霧,緊緊地擁住了冰涼的雪花,悄無聲息地升騰起無邊的白紗。天地朦朧,小船悠悠,直是在虛無的雲天飄蕩。
“雪擁雲夢兮水天澹澹,孤舟一葉兮我心茫茫——”魯仲連站在船頭,不禁高聲吟哦,末了圈起掌筒一聲長呼,“雲夢大澤——我來了——”
“客官好學問。”老船家呵呵笑着,“雪天走雲夢,老朽也是頭一遭。”
“老伯,大雪碧水雲夢澤,美是不美?”
老人呵呵笑着悠悠搖櫓,破天荒地沒有說話。一陣風雪呼嘯吹過,吹起老人單薄布袍下五色補丁的破舊內衣。魯仲連心中一顫,頓時覺得不是滋味,蹲身鑽進船艙,走出來將一件翻毛短皮袍披到老人身上。老人一回頭,滿臉通紅道:“客官,這可使勿得,船家人不作興受外財,老朽要招人罵了。”魯仲連高聲道:“天寒地凍,老伯病了,我也走不遠。”老人一怔,侷促笑道:“呵呵,也是,那便算了儂的船資,老朽生受了。”說罷停下手中櫓,將皮袍穿好,又找了一條細麻繩在腰間束了一道,搓着手笑了:“綿暖不如皮,老話在理,儂毋曉得多舒坦了。”魯仲連拳頭捶着胸脯高聲道:“老伯,我是後生,有一撥子牛力氣,你教我搖櫓。”老人呵呵笑着連連搖手:“使勿得使勿得,風雪無向,儂要上手,明日就漂到糊塗國去了。”魯仲連大笑:“那便說好,天晴了教我。”老人已經站在櫓擔前操起了大櫓:“儂毋曉得,這櫓帶舵,沒有三年跑船,不教上手的了。”魯仲連心中一動道:“老伯,這船是你自家的麼?”老人又恢復了慈和的呵呵笑聲:“是了是了。十年前,老朽纔打得這條船。船是家,有船纔有家了。”魯仲連默然良久,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老人猛然高聲道:“客官進艙,要起風了。”
“風便風,不怕!正好見識雲夢澤汪洋之氣。”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恍若城牆的白茫茫混沌雪霧已經迎面推了過來,隆隆之聲夾着尖銳呼嘯,勢若千軍萬馬。老人大喝一聲:“客官趴下!頭衝船頭。”魯仲連不及思索,一個滑步倒在船舷抓住了一條固帆麻繩。老人卻挺直着身板,釘在櫓擔前牢牢抓着大櫓紋絲不動,將船頭正正地對着白茫茫突兀高聳的雪山風雷。片刻之間,魯仲連眼前驟然一黑,一股巨大的推力生生要將他拋將出去。魯仲連貼在船舷之下,雙腳緊緊蹬住了一道板棱,雙手死死抓住了麻繩,只覺得尖銳的呼嘯掠過,頭皮耳目像被利刃飛快地刮過,一陣劇烈疼痛,當即眩暈了過去。
及至睜開眼睛,景象已是大變。天空湛藍得令人心醉,紅紅的太陽枕在遙遠的水線,碧水長天,明亮得扎人眼睛。魯仲連掙扎着扣住船舷站起身來,踉蹌着腳步一聲大喊:“噢嗬——太陽出來了——”如何沒有人說話?魯仲連驀然回頭,頓時驚呆了——船尾櫓擔前,老人身上已經沒有了翻毛皮袍與半長布袍,一身五色補丁的短衣,也只絲絲縷縷地掛扯在棱棱瘦骨上,一條腿緊緊鉤着櫓擔,一條腿彎曲在船板,懷抱大櫓弓着腰身,頭衝着船頭,圓睜着雙眼,臉上滿是鮮血,一頭白髮散亂地披在雙肩,動也不動地紮在那裡,分明一座白石雕像。
“老伯——”魯仲連一聲嘶喊,一步衝上去抱住了老人。
老人已經僵硬了。不管魯仲連將老人抱在懷裡如何努力,老人雙手都鐵鉤一般抓着櫓柄,佝僂前僕着僵硬冰涼的身板。魯仲連大急,三兩下脫去自己的絲綿長袍裹住老人,又飛快地鑽進船艙從皮袋裡找出了路途常備的急救丹藥,鑽出艙來撬開老人的牙關,含一口水嘴對嘴給老人灌了下去。過得片刻,眼見着老人慢慢鬆開了雙手伸開了腿腳,眼珠輕輕地轉動了一下。
“老伯!你醒了?”魯仲連驚喜地大叫起來。
“好後生,儂好命……”老人艱難地綻開了一絲笑意,“放晴了,豎起檣桅,掛上帆,只把住櫓擔,朝東不動,便入了江東。老朽沒將客官送到,慚愧了……”猛然,粗重短促的一聲喘息,老人雪白的頭顱一歪,沒有了聲息。
“老伯,魯仲連害你也!”猛士如魯仲連者,生平第一次放聲大哭。
慘淡的夕陽隱沒了,滿天星斗閃爍在無垠的夜空,一鉤新月斜掛,激盪的濤聲無休止地搖晃着小船隨波逐流。魯仲連靜靜地坐在船尾,端詳着身邊蓋着長袍的老人,雙手只抱着櫓柄,任小船向着東方漂去。他不想起桅張帆,只想守護着這個因他而死的老人。驀然之間,魯仲連眼前一閃,那是何物?烙印!
魯仲連靜神湊近,只見老人雪白散亂的鬢髮下隱隱兩個焦黑中透着肉紅的古字——小臣!淡淡月光之下,肉紅幽幽,驚心動魄。魯仲連不禁一個激靈——老人是逃跑的奴隸?沒錯。方今天下,唯有楚國的貴族封地保留着古老的戰俘奴隸制。“小臣”是最低賤的苦役奴隸,名號“小臣”,是殷商古老部族對低賤奴隸的稱謂。果然如此,老人一定是經歷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苦難,隱藏了常人無法體察的苦澀,終是淪落船戶,卻永遠地對客人綻開着一副殷殷笑臉。看着老人安詳舒展的面容,魯仲連不禁喃喃道:“老伯,你爲何不逃到北方去?魏齊韓趙秦,早已經沒有這種烙印古奴了。是了是了,我猜度老伯是離不開水鄉,離不開這雲夢澤也。”
天終是亮了。太陽雖然又紅又大,風卻冷颼颼刀子一般。魯仲連活動了一番手腳,開始收拾張帆。老人這隻船雖然不大,卻打造得精巧結實,桅杆底部是一副牢牢固定在船體上的“人”字形木架,大約只有三四尺高。齊國靠海,魯仲連大體還曉得一些船上本事,一番搜尋,找到了躺在船舷溝槽裡的一段丈餘高的掛帆柱。幸虧是冬雪休船,老人拆了桅杆,否則昨日一定是檣桅摧折帆布碎裂小船傾覆。魯仲連不及感慨,抱起帆柱一番折騰,終是將帆張了起來。一看風向,正是西北風勁吹,直下東南正是順風。魯仲連一陣輕鬆,對老人深深一躬:“老伯,託你佑護了。順風,我們走。”如老人所說,魯仲連只站在擼擔前牢牢將櫓柄對着東南方,小船悠悠去了。
漂得一日,紅日西沉時,小船順風順水地漂到了一座小島前。
魯仲連疲累已極,打量一番地勢,將小船拋錨在一處極是避風的岩石之下,背起老人提着皮袋登上了小島。這是一座孤島,山石嶙峋草木茂密,積雪中依然露出蒼黃青綠。魯仲連站在最高的一塊岩石上將小島打量一番,斷定不會隱藏冬天覓食的猛獸,才放下老人,折來一大堆枯枝斷木,打起火鐮在避風處燃起了一堆篝火。忍着飢渴,魯仲連用一口短劍先在山坡上挖出了一個三四尺見方的土坑,又在坑底鋪滿了鬆軟的茅草,然後將老人輕輕抱了進去,給老人蓋上了自己那件長大的絲綿袍;仔細思忖,又找來一方石板,蓋住了土坑。魯仲連兀自喃喃道:“老伯,你且先在這裡歇息一段時日。日後,魯仲連定然將你移回郢都安葬,訪出你的名姓,給你老人家立一座高大的墓石。”說着將翻出的新土堆在石板上,恰恰一座墳塋。一切妥當,魯仲連打開皮袋拿出乾肉酒囊,將一方乾肉端端正正地擺在老人墳前:“老伯,旅途之酒無薄厚。來,你先飲了。”提着酒囊圍着墳塋灑了一圈清酒,頹然坐在了篝火前喘息起來。分明是飢腸轆轆,魯仲連拿着乾肉卻難以下嚥,一個矇矓,靠着山石軟倒,隨即大放鼾聲。
一覺醒來,又是山水明亮。魯仲連自覺精神振作,方纔一通大吃大喝,吃喝完畢,在老人墳塋前插了三根高高的青竹,又用劍畫了三個大大的“十”字,下島上船去了。
諺雲:冬冷雪後。這一日還是乾冷的西北風,魯仲連卻覺得天從人願,雖是一身夾袍渾身冰涼,精神分外抖擻。起錨扯帆,片刻之間進入了茫茫雲夢。又是一日順風漂流,暮色時分,遼闊浩渺的雲夢澤漸漸收窄,水流也在碧藍中泛出青灰,遠遠地青山夾峙,蒼蒼雲夢終是化做了長川東去。魯仲連大是驚喜,兀自高聲長呼:“噢嗬!大江滔滔,仲連來也——”
出得雲夢澤,是三千里江東地面,也便是吳越兩個已經滅亡了的國度,此時叫做東楚。一入江東,有了盎然春意。兩岸青山村疇,江面白帆依稀,漁船商船間或總能遇到,比遼闊清冷的雲夢澤多了一番生機。魯仲連從未來過江東,然卻帶有一張墨家繪製的《江東山水圖》,再有不明,遇到船家便問,也還算走得順當。
過了一日一夜,小船出江,進入了震澤大湖。一出震澤,是老吳國的都城姑蘇。過了姑蘇,便是魯仲連此行尋覓的越地大山。想想自己不通吳越方言,更兼水陸皆生,魯仲連在震澤北口的丹徒城停了半日,用春申君令牌請官署派了一名頗有閱歷的老通吏,又自己僱請了一名年輕力壯的水手,便於夜間進震澤,直下老越國茫茫大山。
魯仲連火急要找的,是一位隱居在會稽山的神秘人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