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在隱月殿前戛然而止。
武丁跳下馬背,手執照膽劍,邁着堅定沉穩的步伐,走進大殿。
眼前的一幕,令武丁錐心刺骨:子引、子躍、子載被吊在樑上,奄奄一息,他們已經被折磨得幾近木然,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痛苦,什麼是恐懼。下面的蠆坑張着血盆大口,隨時都會將他們吞噬。
婦妌和婦癸被五花大綁,蜷縮在角落裡,身上鞭傷累累,眼神之中,有道不盡的悲慼和屈辱,她們已經掙扎得精疲力盡。
婦娘傲坐椅上,面目猙獰,右手執鞭,鞭上血跡斑斑,當仇恨泄盡的時候,婦娘業已接近虛脫,今天,她儼然王城的主宰,把所有仇人都踩在了腳下。
殤雪,神色平靜地立在婦娘之側。
甘賓,右手執劍,將劍鋒架在婦妌頸間。
殿外,是婦妌帶來的官兵,將隱月殿緊緊包圍。殿內,是甘賓、殤雪帶來的巫族暗衛,兩軍對峙,劍拔弩張。
武丁出現在殿門口的時候,婦娘和甘賓突然顯得很緊張,一個下意識地用手抓住縛在柱上的繩索,一個將劍鋒又向婦妌頸間遞近了一分。
武丁語氣平靜:“是誰看上了孤王的江山,定要將孤王和妻兒置於死地?”
甘賓:“無德無能,忝爲天子,人人得而誅之。”
婦娘:“無情無義,忝爲人夫,何顏立於天地之間。”
武丁直視婦娘:“你究竟想要怎樣?”
婦娘:“我要奪回我失去的一切,尊嚴、快樂、權勢,我要讓你們匍匐在我的腳下,苦苦哀求,我要讓你們嚐盡我所承受的屈辱和痛苦,我要親手將你們一個個地送到黃泉路上。北蒙王城,它是屬於我的,哈哈哈……”
武丁仗劍踏前兩步。
甘賓刷的一聲,將劍抵在婦妌胸口上,“武丁!放下你的劍!”
武丁猶豫,甘賓劍猛地向前一挺,劍尖刺入婦妌胸口,鮮血順着傷口流出。婦妌滿含深情,眼望武丁,“不要放劍,不要管我,一定要把孩子們帶離這裡!”
武丁喟然一嘆,擲劍於地。
婦娘見武丁肯爲婦妌棄劍,頓時妒火中燒,掄起皮鞭,用盡全身力氣,向婦癸打去,婦癸下意識地側身低頭,這一鞭正打在婦癸背上,婦癸嬌嫩的肌膚,怎敵這兇猛的皮鞭,頓時皮開肉綻,鮮血長流。
婦娘再次舉鞭,看準婦癸的臉就欲揮鞭,口中咆哮:“我倒要看看,到底哪個女人真正牽着你的心!”
武丁厲聲喝止:“放下皮鞭!是我武丁負你,你恨的人是我武丁,和她們無關,你放了她們,我任你宰割!”
婦娘吼道:“那好,我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跪在我的面前,承認是你武丁無情無義有負婦娘,我就放過她們!”
婦癸身上雖劇痛難當,心中卻異常幸福甜蜜,“能得大王牽念,婦癸知足了!不要跪,男兒膝下有黃金,士可殺,不可辱!”
婦娘歇斯底里;“不跪是嗎?不要你兒子的性命是嗎?好!那就到蠆坑裡,爲你的兒子收屍吧!”
說罷,婦娘將手一鬆,子引急遽下墜,婦娘幾經瘋狂,玩夠了貓捉老鼠的遊戲,這次是將繩索完全放開,她要讓武丁飽受喪子之痛,讓他失去理智,讓他也和她一樣瘋狂。
子引的身子如流星般下墜!
千鈞一髮之際,突見殤雪拔劍飛刺婦娘後心,劍透前胸!殤雪不及收劍,飛身而起,於空中接住子引,繼續橫飛三丈,安然落地!
電光石火,天賜良機!武丁向前飛奔,一腳勾起照膽劍,於半空中拔劍出鞘,飛斬甘賓!甘賓驚逢突變,正自錯愕,見武丁飛身而來,忙舉劍相迎。
武丁這一劍,用盡了全身力氣,將所有胸中塊壘,悉集於劍鋒之上,此劍勢不可擋!
咔嚓一聲,甘賓手中劍斷爲兩截,武丁劍勢不衰,破劍之後,順勢下斬,甘賓魂飛魄散,驚惶之中,向後急撤。
然這一劍,挾着風雷而來,有驚天撼地、拔山倒嶽之威,甘賓如何躲的開!
一道血光飛濺!甘賓感到眉心處一涼,此劍劃破了甘賓的眉心,甘賓圓睜着不甘的雙眼,緩緩倒地,這一劍,中止了他的生命,中止了他所有的夢想。
婦娘驚愕地低頭看着胸口刺出的劍尖,她不相信,剛纔她還是這裡的主宰,而今卻已行將斃命;她不相信,那些剛剛匍匐在她腳下任她宰割的人,會於此刻綻放勝利的笑容;她不相信,她精心織就的天羅地網,就在一瞬間,便被擊得粉碎。
帶着無限的遺憾和怨恨,婦娘終於倒在血泊之中。
見殿內形勢已然逆轉,殿外的官兵一擁而上,將暗衛們層層包圍,殤雪大聲喝道:“暗衛聽令!放下武器!而今甘盤已敗,甘賓伏法,所有巫族官員被擒,巫族暗衛就此解散,再也不許踏入京城半步,各奔他鄉去吧!”
暗衛們拋刀棄劍於地,立時便作鳥獸散。
武丁奔過去,爲婦妌和婦癸鬆開綁繩,殤雪那邊將子躍和子載放下屋樑,一家人歷經生死,恍如隔世,抱在一起,興奮着、歡喜着,喜極而泣,淚流滿面。
殤雪點起火把,投入蠆坑,但聽坑中嘶嘶聲響,一陣焦臭氣味從坑中飄上來,薰得衆人趕緊掩住鼻息。
武丁安頓好夫人和孩子,便與殤雪趕奔甘盤府。甘盤府周圍,已被袁紇舒帶兵圍得水泄不通。弓弩兵張弓搭箭,戈兵手持長戈,嚴陣以待。
見武丁親至,袁紇舒上前彙報:“稟大王,其他巫族官員,均已成擒,獨甘盤蜷縮府中,負隅頑抗。”
武丁:“府中兵力如何?”
袁紇舒:“甘盤從封邑提調了三千步卒,並巫族暗衛數百人,潛於府中。”
武丁:“着人喊話,讓甘盤出府相見,以免徒增殺戮。”
傳令官站於甘府大門前,向內喊道:“甘盤,大王親至,甘府已被大軍層層包圍,負隅頑抗,只能枉流將士鮮血。大王命你放下武器,出府投降!”
府中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武丁令諭袁紇舒:“攻打甘府,擒拿甘盤。”
袁紇舒下令:“放箭!”一輪箭雨呈孤形向府中拋射,院中有士卒中箭低嚎仆地之聲,有箭支射在盾牌上的聲音,有用劍戈撥落箭支的聲音。
袁紇舒:“弓弩手掩護,雲梯隊上前!”十人一組,十架雲梯頃刻間架上牆頭,甲士奮勇爭先,沿雲梯攀援而上,眼見得攀上牆頭,府中有人下令:“放箭!”卻正是甘盤的聲音。
牆頭甲士猝不及防,有幾個中箭落於牆下,但仍有數十人衝入府中,與甘府兵廝殺在一起!
袁紇舒:“第二組雲梯隊,上!此次任務:開府門!”
第二隊踊躍前衝,眨眼間便攀上府牆,躍入院中,立刻分成兩隊,一隊廝殺掩護,另一隊卻奔向府門,與府門守兵激戰。
須臾,府門已被打開,袁紇舒下令:“將士們,衝進去,捉拿甘盤!”
一聲令下,甲兵手持長戈,向府中衝去!
激戰之中,忽府內數百暗衛將甘盤保護在中心,從府中硬衝出來!
袁紇舒下令:“衆軍上前,擒拿甘盤!”
衆軍士立刻便將暗衛包圍起來,揮戈而上。護衛甘盤的這幾百人,俱是甘盤豢養的死士,此時便拼了命,欲將甘盤送出生天!
可這些暗衛,又怎是訓練有素的甲士的對手?暗衛們一批批倒下,卻終究衝不出這張天羅地網。
未時,戰鬥結束,只剩甘盤一人立在門前,府兵暗衛除倒下的,悉數被擒。
武丁舉手示意,甲士紛紛退開,甘盤孤零零地立在屍體當中。
武相:“甘卿位至大冢宰,權傾朝野,位極人臣,享邑十五國,先祖配享太廟,巫族入朝爲官者近百人,卻爲何要反?”
甘盤:“自傅說入朝爲相,奪我執政之權,婦婦入宮爲後,奪我祭司之位,我巫族已岌岌可危,我豈能坐以待斃!”
武丁:“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朝堂者,亦非一人之朝堂。羣賢畢至,少長鹹集,將士用命,大商振興,難道甘卿不希望看到這樣的局面嗎?”
甘盤:“大商自盤庚朝,我巫族輔君王,平內亂,驅外侮,立下不朽功勳,至我甘盤,累功至大冢宰。巫權、王權合當分庭抗禮,卻不應屈居王權之下。然自你即位以來,便以種種手段,剝奪我巫族之權,是可忍,孰不可忍!”
武丁:“大商巫族,累受天恩,不思報效,卻倒行逆施,左右王權,把持朝政,私慾膨脹,賣官鬻爵,私立先祖牌位於太廟,私結諸侯於朝野,私斂財富於方國,私設大軍於封邑,私養暗衛於府中,私能敵國,引狼入室,私設刑獄,滅絕人性,樁樁件件,罪行累累,縱孤能赦,恐天下人不以赦!”
甘盤氣焰已不似先前囂張:“勝者王侯敗者寇,事已至此,任憑發落。”
武丁:“孤少年時,與兄子產宮外飲酒身中蠱毒,北苑深山田獵,林間路上陷坑相候,雲丘山破廟中刺客發劍相向,靈空山墨染、殤雪招招奪命,太行絕壁染雪兄妹險路設伏,逼反墨胎雲逸,孤甫即位欲會諸侯而諸侯不朝,望乘、象雀奉命請傅相入朝,卻遇暗衛相阻,傅相日月閣遇襲,坊間流言直指王后婦好,學宮之中子引吃梨中蠱,引九夷西進帝丘,誘西羌東出函谷,刺王駕於太廟,囚人質於隱月,此皆甘卿之謀?”
甘盤仰天長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徒喚奈何!”
武丁:“你以子產爲傀儡,實則欲染指王位,掌控天下?”
甘盤:“我巫族苗人,尊戰神蚩尤爲祖,成立九黎部落聯盟,雄踞東方,辛勤開拓,縱橫南北,威震天下,後不幸敗於黃帝、炎帝聯盟,自此我苗族輾轉飄零,然我苗族後裔,一日未敢忘懷先祖遺訓,均以復興蚩尤盛世爲已任。
我甘氏苗人入商爲官,幾代經營,煞費心血,至我甘盤達到鼎盛,小辛、小乙之朝,朝中大小政務,莫不裁決於我,我累功於大冢宰,甘氏在朝爲官者近百人,已根深葉茂,我食邑十五國,權傾天下,富可敵國。
恰有子產野心膨脹,東夷、西羌皆欲逐鹿中原,萬事皆備,時機已成,本可東西共進,內外並舉,一氣呵成,奈何造化弄人,功敗垂成!”
武丁喟然一聲:“私慾膨脹,野心勃勃,罔顧社稷,塗炭生靈,越陷越深,竟至於斯。你走吧!”
甘盤不敢相信,懷疑是自己聽錯了,“你,你放我走?”
武丁:“是的,我放你走,你帶着你的巫族苗人,離開北蒙,自謀生計去吧。”
甘盤:“我犯下滔天罪行,罄竹難書,爲什麼還會放我走?”
武丁:“你我終究師生一場,甘卿開蒙子昭,子昭方曉祖宗禮法、禮義廉恥、人間大義、是非黑白,子昭少年時聆聽膝下,甘卿諄諄教誨之態,循循善誘之語,子昭一日未敢或忘。孤今網開一面,甘卿好自爲之。”
武丁命袁紇舒:“把甘氏官員都放了吧。”
袁紇舒令人鬆綁,卜官甘爭、史官甘殼、祝官甘辛……大小官員百餘人,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地跟在甘盤身後。
甘盤深施一禮:“深謝大王恩典,大王保重,甘某去了。”
甘盤帶着巫族苗人,離開了北蒙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