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初冬,天氣涼,黃河南岸囂方城外官道上,在熙來攘往的人流中走來一個蓬頭垢面的男子。
他葛衣麻鞋,滿臉風霜,雖已困頓不堪,但仍目若朗星,深究如海,這人便是子昭。自辭別老乞丐離開荒山破廟,一路輾轉至此,此時又已飢腸轆轆了,心道,總是這樣食不果腹也不是個辦法啊,看來得找份工作幹了。
見一老者挎着竹筐蹣跚走來,子昭上前深施一禮:“老伯,打擾了,請問這附近有招工的嗎?”
“前面大路旁有一座冶煉廠,聽說正大量招工,卻那裡看看吧。”老人家向右前方一指,便匆忙趕路了。
沿着老伯手指的方向,子昭來到近前,果然看到一座巨大的青銅冶煉廠,佔地約有數百米,煙囪林立,濃煙滾滾,數百奴隸正揮汗如雨地操作着各自不同的工序。
出於好奇,子昭沒有打招呼,繞過生產作坊,邁步進了成品儲藏間。
哇!子昭眼前出現了琳琅滿目的青銅成品,有鼎、鬲、甗、簋、敦、豆、盂、俎、匕等器皿,有盤、鑑等水器,有爵、角、觚、斝、尊、壺、卣、罍、瓿等酒器,有編鐃、編鐘、編鎛等樂器,有鉞、劍、刀、矛、戟、戈、簇等兵器。
尤令子昭驚歎的是青銅器上那五彩繽紛的紋飾,有絢麗多姿的夔紋,有屈曲盤旋的龍紋,有張口卷尾的蟠螭紋,有異動飛翔的鳳鳥紋,有靜臥葉影的蟬紋,有眼突體屈的蠶紋……簡直是美輪美奐!
這些器物,子照以前只有王宮裡見過,殊不知它們都來自這不爲人知的荒野,經歷了一道道冗雜的工序後,才脫胎換骨,帶着美麗的容顏,由荒野走向宮廷。
子照被這些青銅器深深地吸引了,他決定在這裡住下來,以一個工匠的身份,親手雕琢一些充滿情趣和靈性的傳世佳品。
子昭來到司工面前:“請問大人,這裡還招工人嗎?”“還要招一些技術成熟的工匠,你熟悉冶煉的哪一道工序呢?”司工打量着子昭,有意刁難道。
“我……我……我拉風箱特別在行,您就留下我拉風箱吧,保證把火燒的旺旺的!”
“拉風箱是低等的體力活,一個月只能拿十個貝幣。”司工已不想再搭理子昭了,說出了低廉的工錢,想讓子昭知難而退。
“好!我同意!我報名!現在我就去幹活!”子昭找到了來到民間的第一份工作,歡天喜地地跑向冶煉爐,雙膝着地,使出渾身力氣推拉着風箱,火光映紅了子昭滿面塵灰的臉龐,而此時的子昭已恍然覺得,他原本就是這裡的一員,彷彿已在這裡幹了好多年了。
“喂,報一下名字,我登記一下!”司工拿出賬簿。
“我……我……我叫阿丁”,子昭咧嘴一笑,呵呵,對,以後我就是阿丁了。
一晃半年的光景過去了,子昭潛心研究,迅速地成長爲一名成熟的工匠,尤其是對範鑄法,他已是瞭然於胸了。
範鑄法又稱模鑄法,先以泥制模,雕塑各種圖案、銘文,陰乾後再經燒製,使其成爲母模,然後再以母模製泥範,同樣陰乾燒製成陶範,熔化合金,將合金注入鐵範腔裡成器,脫範後再經清理、打磨加工後即爲青銅成品。
範鑄法的工藝流程便分爲五步:
第一步塑模,即用泥土塑造出銅器的基本形狀。
第二步爲翻範,用事先調和均勻的細質泥土,緊緊按貼在泥模表面,拍打後使泥模的外形和紋飾反印在泥片上。
第三步爲合範,將內外範合成一體,內外範之間削出的空隙即爲銅液留存地方,兩者的間距就是青銅器的厚度。
第四步爲澆注,將銅液注入陶範。
第五步爲打磨和整修,使銅器表面光滑,紋飾清晰,成爲精緻的藝術品。
半年的朝夕相處,奴工們深深喜歡上了這個樸實的阿丁,他從來不計較幹活多少,也從不撥弄是非。
一旦有人受了傷,阿丁總是第一個衝過去幫助包紮;如果有誰心裡不痛快,他總會真誠地安慰。於是,苦差使變成了樂趣,平淡的日子也有了精神寄託,他們喜歡上了這個冶煉廠,把一件件青銅器當成了朋友,當成了孩子。以前幹活時是愁眉苦臉,神色木然,而現在是有說有笑,陽光燦爛。
“司工大人,我是南坪村的,我叫倉虎。有沒有最重的活兒,最累的活兒,您給我一個人幹,只要掙錢就行!”
子昭被一陣甕聲甕氣的吵嚷吸引住了,他順聲望去,見這個叫倉虎的大漢杵在報名處,這人身如鐵塔,聲如洪鐘,虯髯怒目,膀大腰圓!
“那你就去搬運處吧,把那些長戈都搬進庫房,四個人的工作量,天黑前幹完,工錢都是你的,如果幹不完,一個子兒都別想拿!”司工心想,看看你小子到底有多大力氣。
“你說話可要算數!”倉虎來到兵器坊,略一矮身,夾起兩捆長戈箭步走向庫房!衆人都看傻了眼,那一捆戈有五十根,二百來斤重,平時都是兩個人擡着,可這楞小子居然夾起兩捆還毫不費勁,莫不是誇娥氏轉世了!
不消半日,倉虎已幹完四個人一天的活兒,在司工那裡領了工錢,大步流星朝南坪村方向而去。子昭急匆匆趕了上來,“倉兄留步,倉兄留步!”
“敢問這位兄臺找在下有事嗎?”倉虎停下了腳步。
“我也是冶煉廠的奴工,叫阿丁,今天見你夾戈如飛,內心欽敬。倉兄這麼急着賺錢,敢問是否家中急用,小弟這還有些許,或能幫襯一二。”子昭從懷裡掏出五十個貝幣遞了過去。
“多謝阿丁兄弟好意,你我素昧平生,委實不敢愧領。”倉虎推辭道。
“見倉兄是個頂天立地的豪傑,不想做事如此拘泥,四海之內皆兄弟,英雄何必問來處。倉兄是不想交我這個朋友嗎?”
“好!阿丁兄弟既如此說,爲兄收下了!前面已是南坪村,如有閒暇,可請寒舍一敘?”倉虎接過貝幣致謝相邀。
“那小弟就叨擾了。”
倉虎帶子昭來到村頭一處簡陋的院落,“吱呀”一聲,倉虎推開門,“娘,我回來了。”屋內傳出一陣咳嗽聲,“虎兒回來了,今天找到工作了嗎?”
“不但找到了工作,還結識了一位好兄弟,娘,你看,他叫阿丁,是我在冶煉廠剛認識的,爲人豪爽仗義,與兒子性情相投。”
子昭看到屋裡牀上,一位老婆婆斜倚病榻,面色發黃,骨瘦如柴,顯然大病未愈。“伯母,我叫阿丁,伯母身體好些了嗎?原來倉兄這麼急着用錢,是給老人家看病啊!倉兄真是一個孝子啊!”
“啊,原來是貴客到了,快請坐,快請坐。剛纔大夫來過了,開了幾副藥,不打緊,不打緊!”老婆婆又是一陣咳嗽。
“娘,那您先歇着,我去給您煎藥。”說完,與子昭一起來到院中,倉虎把藥倒進一個陶罐中,生起火來,兩人坐在一旁閒聊。
“倉兄一身本領,何不投身軍伍博取功名封妻廕子?埋沒在這荒村僻野之間豈不可惜!”子昭說出了那個久久盤繞在心頭的疑問。
“唉,我祖上本是大商望族,門庭顯赫,至我父輩人才凋零,家道中落,自父親亡故,我便與母親輾轉飄零,流落至此,英雄氣短,無可奈何!”倉虎不住地唉聲嘆氣。
“我有一個朋友叫望乘,在大商北蒙軍營任將軍,倉兄若不嫌棄,就到他帳下效力,如何?”子昭抓住時機招攬人才。
“望乘?莫不是那白馬銀槍,能征慣戰,手執含光,身若驚鴻的望乘?兄欽慕已久,恨無緣拜識,不知阿丁兄弟如何與望乘有緣?”倉虎錯愕地盯着阿丁。
“實不相瞞,我便是商王世子子昭,父王命我行役於外,瞭解民間疾苦,潛身在此已是半載有餘,日間領略倉兄風采,遂有結交之意,然之前多有隱瞞,望倉兄見諒。”子昭見倉虎乃是光明磊落之人,不忍相瞞,便把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
“不知公子駕到,多有失禮,死罪死罪!”倉虎連忙起身欲行大禮。
“倉兄當世豪傑,竟也拘於這些世俗之禮嗎?”子昭雙手握住了倉虎的雙臂。
“哈哈哈……”二人相視一笑,爽朗的笑聲飄出庭院,聲振林樾。
“兒啊,你快把公子請到屋裡來,老身已是失禮了啊!”原來二人的談話老人家都聽到了,欲掙扎着起身見禮。
二人匆忙來到屋內,倉虎扶起老母,踉蹌下榻見禮,子昭忙伸手按住老人家。
“伯母,我與倉兄一見如故,本就不在乎世俗禮節,您就不要在折煞小侄了。以前在王宮裡,確實有高人一等的感覺,這半年多與普通百姓生活在一起,深深體察到了百姓的淳樸和善良,我們都是大商的子民,沒有什麼高低貴賤的區別,伯母再也不要拿我當外人了。”
“公子高義,實是我大商之福!虎兒,你去庭中井旁梨樹下掘一個木匣來。”老人家伸手指了指庭院中的那棵梨樹。
倉虎和子昭來到院中,各拿石鏟,於梨樹下掘將起來,果然掘出一個木匣,匣妝紅漆,長約二尺,倉虎將木匣捧進屋內。
“虎兒,打開它。”老母吩咐道。
倉虎小心翼翼地打開木匣,卻見匣裡有寶劍一把,遠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瓊臺瑞雪。森森寒光閃閃霜,錚錚清華奪目雪。
“我祖倉頡,天生睿德,依星宿之運動、鳥獸之足跡以創文字,天爲雨粟,鬼爲夜啼,黃帝以爲左史官。倉家在大商亦是世家望族,在太甲朝累功至上卿,太甲賜以定光劍世代相傳,今雖家道中落,此劍始終相隨。
今我兒得遇明主,就該征戰沙場,生死相隨,立功勳以報國家,成英名以慰先祖,方不負了這定光神兵。”老人家望定倉虎,殷殷囑託。
“伯母深明大義,子昭既感且佩,然倉兄面臨忠孝兩難之選,子昭以爲,倉兄先盡孝道,侍奉伯母榻前,日後再爲國盡忠也不爲遲啊!”子昭內心不忍。
“無妨,目今春至,天氣已暖,老身病情已然好轉,虎兒可把院中的獨輪車修繕一下,用車推着爲娘,我們一起去投軍!”老人家已經計劃得十分透徹!
“有伯母至此,何愁我大商不興!伯母受侄兒一拜!”子昭雙膝跪倒,俯伏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