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紫禁城,最是天氣反覆的時節。早晨還是寒風刺骨,到了晌午,卻嫣然有了溫和的春意。尤其是信步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上,映着金燦燦的暖陽,人愈加慵懶起來,滿眼盡是融融的新綠,生就帶着額黃的鮮嫩。
這還不是最美的景緻。蘭昕喜歡一種不知名的低樹,矮矮的裝點在御花園的一角、亭邊,甚至是鵝卵石的小路邊,一排一排,迎着初春的陽光,生出一層嫩嫩粉粉的新葉。放眼瞧去,那粉葉在翠綠的大葉片上,猶如一層密密的花,卻會隨着生長由粉變綠,終是尋不出半點粉跡,漸漸的由甜美變得讓人陌生。
像足了她與弘曆的情分,叫人怎麼能不多看上幾眼。
“春和給皇后娘娘請安。”傅恆如約前來,在開口向皇后請安的那一個瞬間,他不自覺的撫了撫自己的朝服。於是長姐兩個字怎麼也喚不出口,反而還是覺得“皇后娘娘”這個稱呼最是得體不過了。
蘭昕這才收了收心,隨着傅恆的聲落,優雅的轉過身子。“春和,幾日不見,你似乎又結實了不少。走上近前來,讓長姐好好瞧一瞧。”
“是。”傅恆露出了輕哂的笑意,這纔是她熟悉的長姐,如此親暱。儘管動作依然是恭敬的,可傅恆的心裡充滿了歡愉,入宮當差的時候也不短了,卻鮮少能見着長姐一回。“春和日日記掛着長姐,如今見長姐面色紅潤,精神飽滿,總算是安心了。”
聽了這真心關懷之言,蘭昕鼻子發酸,卻硬掌着笑意。“春和是真的長大了,越發襯得長姐老了。上了年紀,許多事情都變得遲鈍了,即便能看透,也總覺得力不從心。”
聞聽話鋒轉了,傅恆也漸漸收斂了喜色。“長姐讓春和詳查的事情,春和已經有了眉目。”
錦瀾隱約瞧出皇后的眼色,輕快的走上前微微福身:“皇后娘娘,初春料峭,時氣反覆,奴婢着人回宮,取個暖手爐來給你捂手可好。”
蘭昕頷首:“本宮這幼弟最喜歡的就是宮裡的糕點,你去擇幾樣好的,一併送來。”
“多謝長姐。”傅恆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能穿透人心的明快。
待到人都撤下去,他才恢復瞭如常的神情,眉頭微微向着眉心蹙緊,環視四下無人,才又走近兩步。壓低了嗓音道:“春和已經託伯父着人調查那莫桑的來歷,知曉她乃是先帝罪臣年羹堯之女,敦肅皇貴妃之侄女。”
似乎並未出乎蘭昕的預料,她想起那一日莫桑被太后跟前兒的雅福,親自接去了慈寧宮有親自送回來,便已然猜到她的身份。如今這麼一聽,蘭昕總算是明白,皇上大費周章想要保全這個孩子的緣故。
“長姐,似乎您已經曉得此事。”傅恆見蘭昕的臉上,並未顯露驚訝之色。反而是平和自若,坦然無虞。
先是點了點頭,復又搖了搖頭,蘭昕漠然一笑。“她的身份若不是這樣尷尬,皇上也必然不會賞她個女官來做。對了,她的本名就是莫桑麼?”
“不,伯父打探來的消息,她的本命喚作年倩桑。”傅恆猶是平和的說着,眉頭去沒有鬆開。“春和還聽說,此女與長姐年歲相當,且幼年就與皇上相識。若非年羹堯居功自傲、目空君上,可能這倩桑會許給皇上也未可知。”
蘭昕瞧着葉間油亮油亮的黃綠之光,覺得眼睛酸澀發漲:“本宮是覺出這個莫桑,不應該是年氏倩桑年歲不輕,卻沒有猜到她與皇上還有這樣的情分。若非家中遭變,她入宮也實在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難就難在,現下她的身份不能公開。皇上即便有心留下她,卻也只能等待皇嗣平安誕生之日。”
傅恆一個激靈,半信半疑道:“長姐是說,皇上很可能容不下這個倩桑?怎麼會,若非皇上對她有情意,又怎麼會冒險接她入宮呢。且說,她的孩子交給慧貴妃撫育,不也是體現了皇上的疼惜麼。後宮之中,除了長姐您,便也就數慧貴妃得寵些了。”
其實傅恆是不願意相信,皇上竟然會如此的薄情。也因爲芷瀾的事,傅恆對皇上充滿了猜忌,究竟是怎麼樣的一位君王,心大到能裝下一方天地,卻有小到容不下一個自己真心相待的女子。
蘭昕看着傅恆有如此大的情緒波動,心不由一緊:“春和,後宮裡的人與事自然與你無關。皇上會不會,會怎麼,都是聖意,豈是你我可以窺探、忖度的。”
“長姐的心意春和明白,可……”傅恆拗不過自己的心,還是固執的問道:“可春和就是想弄清楚,憑長姐您對皇上的瞭解,他真的會如此的薄情麼?”
“你……”蘭昕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也是傅恆這樣的追問,才讓她不得意的面對皇上薄情陰戾的一面。無聲的長嘆,蘭昕緩緩的閉上了飽含疲倦的雙眼,篤定道:“憑本宮對皇上的瞭解,那孩子平安降生之日,便是年氏的死期。”
聲音明明很平緩,卻猶如一柄鋒利的小劍,“刺啦”一聲,就割開了兩人的心。
傅恆凝神屏息,靜靜的看着蘭昕,好半晌才覺出心裂的滋味兒。“春和明白,畢竟事關先帝……”
“是啊。”蘭昕復又睜開雙眼時,眼底的光彩如舊清澈,寒意雖然不算輕,卻在轉眸與凝神之間,從容而謹慎的若隱若現。“皇上是天子,更是先帝之子。無論如何,也做不出悖逆祖宗的事。能冒險將年氏接入宮來,已經是對她天大的恩惠了。
倘若年氏尚且有幾分聰慧,便該知進退,隱忍的誕下這個可憐的孩子。但倘若年氏不安分,妄圖……”說到這裡,蘭昕隨即住了口,心想畢竟是後宮之事,無畏與傅恆說得太多。“罷了,春和,事情既然已經弄清楚了,你便不要去管了。一切盡在本宮心中。”
傅恆有些不放心的搖了搖頭:“長姐莫要當春和還是孩子,您瞧瞧,站在你面前的不再是處處需要長姐保護的幼弟了。如今的春和,手持護衛刀,腰懸手令牌,是皇上的御前侍衛,肩負着戍守禁宮、保護皇駕的重任。必然能爲、要爲長姐分憂。”
略帶些懇求的語氣,傅恆又近前一步:“長姐若有心事,必然要與臣弟說。偌大的紫禁城,唯有長姐與臣弟能互相依附,加之二位伯父前朝的照應,以及各大臣暗中的匡扶,咱們富察一族才能風風光光——安安穩穩的走下去。”
蘭昕的眼眶泛起了紅意,她沒有料到傅恆竟然能說出這麼貼心的一番話來。“好,春和,你真的是長大了。長姐欣慰至極。”心中感嘆歲月荏苒,蘭昕輕輕的拍了拍傅恆的肩膀,低低傾訴:“你說的沒錯,長姐與你是真真兒的互相幫扶。後宮的日子,並非表面看到的這麼平順。”
稍微一頓,蘭昕接着道:“年氏那裡,唯有竭盡全力保全她腹中的孩子,捱到生產之日,交託慧貴妃撫育,便算是了了這一樁事。至於她本人的宿命,你我無力更改,更沒有必要去做什麼。對長姐來說,一條性命不足以與皇上的尊嚴、清譽媲美。
即便是萬般的可惜,聖意便是聖意,咱們這些做臣下的,決不能違背。你懂了麼?”
其實蘭昕不願意傅恆看見自己這樣陰戾狠毒的一面,絕情涼薄不亞於高高在上的天子。她僅僅是希望,傅恆想到自己的時候,臉上能泛出被呵護的微笑,永遠是那麼的親暱那麼的貼心。於是話說出口了,蘭昕的心便提了起來。
“長姐寬心就是,春和明白。若換做是春和,也必當替皇上好好顧全年氏腹中的龍胎。那纔是大清的根本,而區區女子的性命,撼動不了大清的百年基業,更不可以辱沒了皇族的尊嚴。”傅恆瞭解長姐身爲皇后,有太多的不得已,不免心疼。
“長姐,春和只怕你忍的太苦,畢竟那不是你的初衷啊。”傅恆還是憋不住,說出了心裡的話。怕勾起蘭昕的傷懷,話一出口,臉上便漾出濃郁的憂色。
蘭昕卻沒有顯露難過,反而是會心一笑:“有你這樣的寬慰之言,我便沒有什麼好辛苦的。起碼在我最需要的時候,還有你無條件的信任我。”話說到這裡,蘭昕忽然想起了什麼。“春和,還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放心不下。是關於芷瀾的。”
“芷瀾?”傅恆聞聽此言,臉色當即大變。“她……不是已經被賜死了麼?”顯然很心虛,傅恆不敢對上蘭昕的眸子。
“沒有。”蘭昕沉着臉子,十分不悅道:“我偷偷着人將她送出了宮,她不過是假死罷了。可奇怪的則是,再派出去尋她的人,死活打探不出消息。倘若給有心人發覺,這又是一樁極爲不省心的事,可在其中大做文章。畢竟芷瀾知道後宮的秘聞太多……罷了,你有機會出宮,替我好好打探打探。”
傅恆陽奉陰違的答應着,若有對不起長姐的事,也必然要數這一件了。要他如何宣之於口,那芷瀾已經成了他府上的“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