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裡是粘糯又甜美的滋味兒,心底只有薄薄的寒涼。從紫禁城裡最微末的粗婢,到能在嫺妃身邊伺候,朵瀾只覺得自己總算是幸運的,什麼都體驗過,什麼也都嘗試過。奴才的一生都是主子的,她認命她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盼語看着她爽快的樣子,抽了一口涼氣不解問道:“爲何你不求本宮網開一面?”
“奴婢能遵從娘娘的心意,即便是死,也甘之如飴。”朵瀾兩眼含淚,卻只是在眼眶裡微微打轉,到底沒有流出眼底。只是甜湯喝下去許久,也並沒有覺得哪裡會痛。
“你下去吧。”盼語的聲音不再如方纔那麼冰涼,像是喟嘆歲月匆匆,又像是感慨自己身不由己,總之,她的心已經不會再有從前的平靜了。
“娘娘……”朵瀾瞪大雙眼,詫異的看着嫺妃。
“你不會以爲銀耳甜湯裡有毒吧?”盼語凝眸轉笑,半是淒涼半是無奈:“本宮若有心要你的性命,何必還要和你費口舌,直接尋個由頭髮落去慎刑司就是了。那種地方,進去容易出來卻難,你豈會不知道。
念在這些年的扶持相伴,照顧盡心,本宮自會想皇上皇后求一道恩旨,將你送出宮去擇一戶好人家嫁了。往後過你相夫教子的小日子去就是了,和和美美,不愁吃穿,總比在這紫禁城裡苦熬歲月強得多。”
心裡很是羨慕朵瀾,起碼她能走出這四方的藍天。而自己呢,除了想方設法的和六宮女子爭奪唯一夫君薄薄的寵愛,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多謝娘娘。”朵瀾脣瓣輕輕哆嗦,她很想問嫺妃,既然不要她死,爲何就不能留下她在身邊侍奉呢。可惜,這些話她終究還是嚥了回去,宮裡每一個都有自己的心思,她不過是奴才,無力改變主子的心意。
錦瀾好不容易擠出微笑,慢慢的走了進來。“娘娘,曹御醫送了湯藥過來,這會兒正在耳房的小爐子上溫着呢。”
蘭昕放下了懷裡的永瑢,看了一眼清瘦的錦瀾擔憂不已:“不是說讓你好好歇着麼。夜裡你要照顧索瀾,白日裡本宮身邊還有其餘人伺候着。你到底還年輕,不好好珍惜身子,再過些年,怕是什麼病痛都要找上來了。”
“多謝皇后娘娘關懷。”錦瀾眼眶微微發熱:“奴婢回去了也是睡不着,這都三日了,索瀾還沒有醒過來,奴婢只覺得自己像是被掏空了一樣,難受的不行。”
“放心吧,有曹御醫親自照顧,索瀾不會有事的。”蘭昕知道這種滋味,親人有事,哪怕是傷風傷寒的小病痛,都會覺得憂心忡忡。“索瀾命硬,當時沒有事,就一定能緩過來。本宮已經讓御藥房送最好的藥材過來,確保無虞。”
錦瀾感激一笑,誠然道:“多謝皇后娘娘。”
薛貴寧躬着身子進來,一個千兒下去:“娘娘,內務府着人送來個丫頭,說是入承乾宮侍奉嫺妃娘娘的。叫葉瀾。”
“既然是送去承乾宮的,直接帶去不就是了,來咱們長春宮做什麼?”錦瀾不滿,責問的聲音也略微大了些:“嫺妃娘娘不就是嫌朵瀾曾經在咱們宮裡侍奉過,纔將人打發了出宮麼。皇上不是已經恩准了,內務府既然擇了奴婢,就趕緊過去伺候啊。再來咱們宮裡走上一遭,嫺妃就不怕有什麼不清不楚的地方麼?”
蘭昕瞥了她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吩咐薛貴寧道:“將人帶上來。”趁着這功夫,蘭昕少不得提點錦瀾一句:“皇上這會兒偏疼嫺妃一些,各種緣由本宮心裡很是清楚。嫺妃既然不喜歡朵瀾伺候,再擇新人也就是了。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你有何必這樣義憤填膺的。”
“奴婢知錯了。”錦瀾只好嚥下怨氣,平心靜氣一笑:“奴婢只是不習慣內務府那幫子奴才的嘴臉,何況這麼小的事情也要叨擾娘娘您的清淨,着實讓人心煩呢。”
“沒什麼大或者小的,只要是六宮裡的事情,本宮都得上心。”蘭昕這話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實際上也是如此,嫺妃叫內務府先將人送來長春宮給皇后過目,必然是自己中意了這個葉瀾,不管她是出於什麼心思都好。蘭昕只求自己問心無愧。
“奴婢給皇后娘娘請安。”葉瀾很會來事兒,見了皇后先是跪下行了大禮,邊行禮邊溫和請了安。“願皇后娘娘鳳體安康。”
“擡起頭來。”蘭昕溫和笑道。
葉瀾聽從皇后的吩咐,慢慢的仰起臉來,卻不敢與皇后四目相對,依舊謹慎的垂下眼瞼,看着青磚地上的芙蓉花開羊毛毯。
錦瀾發覺,這個葉瀾並不年輕,只是臉生,從前沒見過。“你入宮多久了,之前在哪裡伺候?”
雖然是錦瀾開口問話,但葉瀾知道她是替皇后詢問,自己身份畢竟卑微,皇后實在不必和自己過太多話。但禮數上,她要回的是皇后的話,故而恭敬道:“回皇后娘娘,奴婢入宮足有十三載,一直在花圃侍弄花草,給各宮的娘娘、小主們調配胭脂、脣脂以及香花露等與花材有關的活計。”
“難怪身上帶着花香呢。”錦瀾以手背擋在鼻前,實際上從葉瀾一進來,她就嗅到一股清澈的香味兒,雖然很淡,卻不至於輕的嗅不到。
“奴婢該死,許是侍弄花草的時候沾上了味道,未曾更換乾淨的衣裳就來給皇后娘娘請安,實在是奴婢失職。”葉瀾聽出錦瀾大姑姑的語氣不尋常,連忙告罪。
蘭昕得知葉瀾入宮侍奉了十三年,心裡便算是有數了。內務府挑選的並非是嫩芽一樣的小宮婢,而是一個從前朝就在宮裡侍奉的“花婢”,看來一定是太后的主意。這麼想着,心裡也微微有些不痛快,自己入宮也不足十年,可太后已經在這紫禁城裡呼風喚雨數十載了。
哪怕是後宮裡的一塊磚石,一根柱子,太后看的次數,撫摸的次數,也竟然要比她多出許多。難怪太后不願意讓自己來做六宮的主。只是……嫺妃是真的糊塗了。
太后是能跟隨效忠的人麼?
“既然內務府擇了你侍奉嫺妃,你就用心侍奉着吧。”蘭昕沒有多說什麼,想着只是走個過場,便沒有多言其他。
薛貴寧領着人出去,錦瀾才皺着眉頭嘟囔道:“奴婢怎麼覺得,這個葉瀾頗有幾分深藏不漏的味道?”
“別管這麼多了。”蘭昕有些力不從心,但實際上,並不是累的,而是覺得厭倦了。“讓御膳房準備好皇上喜歡的菜色送來。”
一說到這個,錦瀾愁苦之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則是甜美的笑意:“娘娘放心,奴婢已經吩咐了專門的宮人,侍奉菜餚。這一連幾日,皇上頓頓都在咱們宮裡用,可真是羨煞旁人呢。”
蘭昕溫然笑着,嘴裡卻有些苦澀,究竟皇上這樣做是因爲虧欠了自己而於心不安,還是真的出於情分呢?從前的自己,只知道一門心思的對他好,如今的自己,卻怎麼也說服不了自己去信任他。冰凍三尺,他給的那一丁點兒的溫熱,畢竟不足以融化裹在她心上的硬冰。
“蕭風大人,您這是要去哪兒啊?”王進保不慌不忙的走上前來,離着一臂距離時,才發出了奸而細的笑聲。
“公公這大白天的,是要嚇唬人麼?”蕭風怨惱的看了他一眼,凜眉道:“據我所知,公公不是得了聖上的之意,於慈寧宮侍奉去了麼,怎的這會兒還有功夫回養心殿?”
“大人能來,奴才爲何不能來?”王進保瞥了一眼那熟悉的養心殿,心裡一陣寒涼。“奴才不過是奉命給皇上回話,稟告皇上太后鳳體安康之事。”
“那就請吧。”蕭風剛從養心殿出來,略微側了側身,給王進保讓出一條路來。
“不急不急。”王進保依舊是奸笑着,聲音越發低了些:“御前侍衛裡竟然出了行刺皇后的刺客,當真是讓人頭疼,好在蕭風大人身手靈敏,眨眼的功夫就解決了。”
眉心一凜,蕭風的臉色登時大變:“你怎麼知道?”
“奴才怎麼知道!”王進保不以爲意,賴皮一笑:“奴才不過是聽從主子的安排罷了。要不是主子神機妙算,大人您能劫後重生麼?說不定這會兒,已經被皇后抓去和嫺妃一起浸豬籠了。”
原來是太后!蕭風終於弄清楚了,黑衣刺客是太后安排的,自己的命也是太后救下的。難怪那一日會有如此的“幸運”,原來一切都在旁人的計算之中。“看來公公是有話要帶給在下了,不妨直言。”
“主子說了,大人該有大量。許多事情既然過去了,就該既往不咎。何況冤有頭,債有主,誰纔是真正當死之人,盼望着大人能弄清楚。自然,若是大人依舊想要爲樂瀾復仇,主子倒是能助你一臂之力。只不過大人得好好掂量掂量,該怎麼回報主子的恩德。”王進保諂媚一笑,言罷,躬着身子步入了養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