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林恩一行人離開藏身的樹林時,冬天的暖陽已經爬上了樹頂。積雪方有消融之意的田野中七零八落地躺着二十多具殘骸,大部分屬於手無寸鐵的平民。除去那些落在隊伍後面而無法確定損失的,僥倖逃過一劫的平民所見僅有三十來個。看他們的失魂落魄與悲傷萬分,活着的境況很難用“幸運”來形容。
撤退的時間仍然緊迫,可誰又願坐視至親、好友或多年鄰居暴屍荒野?士兵們也都自發地留下來幫着掩埋屍體。林恩挽起袖子、跨開雙腿,奮力揮舞工兵鏟的過程中,小卡萃麗牽着母親的手愣愣地站在路旁看着,也許她仍弄不明白死是怎樣一回事,天真無邪的眼睛裡卻流『露』出和母親相仿的哀傷。等林恩幹完活走回來,她仰頭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復又怯生生地喊了一聲“爸爸”。
“哎!”
林恩非常乾脆地回答,彎腰在她面前蹲下。就在這時,一隻白玉般光潔無暇的手拿着絲絹輕輕拭去林恩額頭和兩鬢的汗水。這手和手絹並沒有任何的香水味道,卻依然帶給他心曠神怡之感。
立於一旁的“白山羊鬍子”,也以他那慈祥的目光看着這幅融和的場景。
“走吧!”林恩輕輕抱起小卡萃麗,忽然想起自己還應該拎着個皮箱。回身尋視,很快瞥見那個模樣狡黠的老頭拎了兩隻皮箱,正站在不遠處用幽怨的眼神看着自己。
這傢伙倒是命長!林恩心裡嘀咕着,卻也懶得理會自私自利的傢伙。他直接從少『婦』手中拎過行李袋,目光平視前方,挺直背脊大步向前。這行李袋比想象中要略重一些,至於具體的內容,林恩雖然有那麼一點兒好奇,卻着實不好多問。
減少了二十多個平民和四名士兵,增加了好幾個行動不便的傷員,這支撤退隊伍的行進速度就更顯拖沓了。抱着年幼的孩童,林恩並沒有跟其他士兵一道輪流攙扶傷員,他帶着這一家三口很快從隊尾來到了隊首,卻沒有就此絕塵而去。小時候母親用行動教導他要有一顆時時與人爲善的心,成長的道路上不乏坎坷,社會風氣亦給人以頗多無奈,林恩沒辦法做到事事行善,但至少做每一件事的時候都會留有餘地。在這條漫長的撤退之路上,他眼裡也並非只看到小卡萃麗一家,對於周圍的老弱『婦』孺也是能幫則幫。
“嘿,你,士兵!”
林恩聞聲轉頭,只見臨時負責這支平民撤退隊伍的那名黨衛軍下士緊皺着眉頭,跟個小老頭似地走上前來。也許是因爲個人經驗不足加上臨場遲疑,他在蘇軍空襲前沒能組織好平民和士兵們隱蔽,嚴格來說,他的表現是非常失職的。
出於基本的禮儀,林恩將小卡萃麗放下,然後學着士兵們的樣子——頭微微昂起,胸膛挺直,雙腳併攏,用不大但足夠清晰的聲音答道:“長官!”
“你……”下士揹着手在林恩面前站定,因爲矮了半個腦袋,他側仰着頭才能和林恩的目光相對。
“我叫林恩.加爾戈,長官!”
林恩這句話說得很溜,若是就此打住,人們或許會被他的表情和腔調所欺騙。事實上,這傢伙目前的德語水平可能還不及站在他腳邊的德國小姑娘。
“剛纔蘇軍飛機襲擊前,是你喊得快跑?”下士問。
林恩大致聽懂了意思,挺着胸膛答道:“是的,長官!”
“很好!很好!”下士點了點頭,“我想委派給你一個新任務!”
聽到任務,林恩有些緊張,倒不是怕自己完成不了,而是擔心壓根連意思都聽不懂。
下士自然看不出林恩的顧慮,他飛快地說道:“爲了儘可能的節省時間,我們得派人到前面去準備飯餐,這樣大家吃完就能夠上路。現在我們只有一名炊事兵,而且他的手受了傷,不是很靈便!”
林恩傻了眼,這傢伙在說什麼?
“卡爾!”下士轉身喊道。
須臾,一名揹着黑鍋連同兩個袋子的黨衛軍二等兵走上前來,他左手的手掌到腕部纏上了白『色』的繃帶,上面所滲的血漬有些發暗。
在這種情況下,林恩大致猜到了自己的新任務,而下士則對這位背黑鍋的兄弟說:“你跟他一起到前面去準備午餐!”
“是!”
應罷,二等兵瞧了瞧林恩,都是最底層的大頭兵,沒什麼高低之分,便略略點頭。
香菸在夜襲蘇軍裝甲部隊返回時已經散光了,林恩這會兒只好以一個苦澀的笑容贈予對方,然後轉向黨衛軍下士:“我想帶上他、她和她,幫忙!”
大家的站位非常鮮明,不用林恩用手一一指出,下士也知道他所指的是誰。
“兩小時內在前方四公里處準備好午飯,其他的我不管!”說罷,下士轉身看着後面的平民和士兵,普天之下恐怕沒有哪位指揮官樂意照料這樣一支隊伍。
若是以正常的步行速度,一小時四公里也差不多,再有一小時做飯,林恩覺得時間倒是充裕的。臨出發之前,他對二等兵說:“夥計,我幫忙拿一些吧!”
“喏!”
因爲同屬於黨衛軍部隊,這名二等兵的態度還算不錯,只卸了一袋讓林恩揹負。
林恩將袋子往小卡萃麗面前一放,笑着對她說:“猜猜這是什麼!”
小卡萃麗好奇地伸手去解縛在袋口的繩子,可繩子綁得有些緊,在林恩的幫助下她才得以打開。
“哇,是土豆和捲心菜!”
這是林恩第一次聽到小卡萃麗說“爸爸”、“媽媽”、“不要走”之外的話,咬字還挺清晰。
除了兩個不大的捲心菜,袋子下面全是還沾着泥土的土豆。林恩隨即用繩子重新綁緊口袋,然後抱起小卡萃麗,對老者和少『婦』說:“好了,我們走吧!”
“我們真要到前面去給大夥兒做飯?”白山羊鬍子問,臉上依然是研究學問的深沉表情。
“嗯哼!怎麼?”林恩揣『摸』不出老者問這句話的意思。
“沒什麼!只是我不會做飯!完全不會!”白山羊鬍子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
“噢!”林恩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少『婦』,有老者的話作前襯,年輕遺孀的臉忽的一下紅了。
一家子總得有個把人會做飯,不然老老小小喝西北風去。呃……這麼說來,先前那好吃的蔥餅是出自這位單親媽媽之手?
撂下這句話,白山羊鬍子拎着他的小皮箱不緊不慢地朝前走去,少『婦』看着林恩懷裡的小卡萃麗欲言又止。誠然,小卡萃麗加捲心菜、土豆得有六十多斤,但這難不倒林恩。如同小時候幫家裡背稻穀一樣,他把食物袋子往後背一甩,右手拽着袋口,左手穩穩地抱着卡萃麗。走一段路再兩手交換一下,如此走了兩個小時,帶着白山羊鬍子、年輕遺孀連同背黑鍋的黨衛軍二等兵把平民隊伍給遠遠拋在了後頭。
看着前面的山丘附近就是樹林,林恩想着在那裡架鍋生火,可走上山丘才發現,前方不遠處即是一條擁有縱深工事的德軍防線,戰壕掩體和炮壘碉堡周圍還有士兵在來回巡邏。
“已經到柯尼斯堡了麼?”
林恩很是疑『惑』的自語道。按照時間和速度估算,他們這一路也才走了十多公里,還不及昨天那名軍官所說“四十公里”的一半。
等到背黑鍋的二等兵走上前來,答案隨之揭曉。這條防線名叫“奧利弗”,是柯尼斯堡防禦體系內圈的遠郊工事。它保護着東普魯士首府周邊及北部半島兩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一旦蘇軍擊破這條防線,再向前推進幾公里就進入柯尼斯堡近郊了。
這樣算來,“四十公里”大概是指從出發地到柯尼斯堡城區的距離。
“走吧,用不着我們自己生火了!”二等兵兀自向前走去。
站在山丘上極目遠眺,隱約可見灰『色』的市區和藍『色』的海岸線,它們相交之處混爲一『色』,單以肉眼望去難以辨別。驀然回首,南面天際飄『蕩』着黑灰『色』的煙雲,沿河防線上的戰鬥應該已經暫告一段落,擊退蘇軍進攻卻毫無可喜之處——每一戰必然是以大量官兵陣亡犧牲爲代價的,在蘇軍一波又一波的衝擊下,防線的能量只會逐漸消耗,最終毀於一旦。那天前沿防線崩塌的可怕場面,至今仍是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