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三年的春日似乎格外的冷,已經到了晌午時分,可是這空氣裡的寒意似乎還能順着門縫鑽進來,直往人的骨頭縫裡面竄。
宮門口的牌匾上書三個大字,華陽宮。
宮名格外的大氣,可惜往日裡踏破門檻的華陽宮,如今卻已經門可羅雀了。
芝蘭嘆了一口氣,看着自家主子坐在窗子前憊懶的模樣,還是走了過去,低聲勸慰道,“主子,您快去牀上躺着吧,身子本來就不好,若是再着了風——”
只是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得靜妃淡淡開口道,“還沒有回信麼?”
芝蘭微微一愣,繼而才反應過來自家主子指的是誰,遲疑道,“許是在路上了吧,您也知道,如今邊疆戰事正酣,想來信件遲些也是有的。”
“呵。”
迴應芝蘭的,只有一聲淒涼的笑意。
“本宮知道,他是惱了。”
說着,她又撫上了自己的肚子。
這裡曾經孕育了一個生命,可如今,已然不在了。
芝蘭垂着頭,不敢接話。她縱然是靜妃身邊最忠心的奴僕,可有些話,聽了就是不*,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要了自己的命。
靜妃卻並不在意她的態度,只是絮絮道,“那只是一個孽種,本宮爲何要留下來?”
芝蘭的頭仍舊低着,心裡卻有些不贊同。
太醫早就交代過,若是安心養胎,這孩子也未必沒有保下來的可能性。只是主子的心魔太重,除了那個人的孩子,其他人的孩子,她是都不願意生下來的。
哪怕這個其他人,是她名正言順的夫君,這天下的王者,靖帝。
這話芝蘭只敢在心裡想一想,並不敢說出來。因此當靜妃起身後,芝蘭便乖覺的走到她身邊,扶着她走到牀邊躺下,爲她細心的蓋上了錦被。
鴛鴦紅帳並蒂蓮,比翼雙飛紅錦被,只是這帳子裡睡的是形單影隻,被子下蓋得是淒涼佳人。
帳子被輕柔的放了下來,牀上便陷入了一片朦朧的昏暗之中。
靜妃閉着眼,摸着柔軟的緞被,整個人便恍若回到了年少的時候。
她是個孤兒。
常年生活在大漠邊境的女子,便是成了孤兒,也是一匹被放逐的野狼。
大漠裡,只有兩樣東西不可被馴服。一是沙漠之神,一是曠野之狼。
然而她卻被馴服了。
在看到蕭君彥的第一眼。
當時她並不清楚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直到後來她看了那些纏綿悱惻的話本之後,才恍然明白,原來那種感情,就叫做一見傾心。
這些皇室的血脈們繼承了最優良的血液,所以不管骨子裡是如何的陰狠狡詐,至少面相上,都是生的斯斯文文。
可是她卻清楚,那些表面上的麪皮被揭開之後,他們的內裡是如何的骯髒。
她見識過蕭君彥將侍女折磨的遍體鱗傷後喂狼的樣子,也見識過有下屬一言不合被蕭君彥活生生鞭笞致死的狠辣。
她曾經畏懼過,也顫抖過,卻唯獨不曾後悔過。
大抵這就是愛情。
你愛一個人,不管他做什麼,你都可以爲他找到一百種脫罪的藉口。
直到他說——
“靜兒,去皇宮,幫我征服一個人的心。”
那時的蕭君彥迷戀的摸着她的臉,彷彿在摸一件絕世名品。
大漠裡歷經風沙洗禮的少女們,鮮少有她這般嫩滑如玉的肌膚,和細緻白淨的臉龐。
她曾引以爲傲,卻在聽到這話後,瞬間變成了恐慌。
然而她不能反抗。
蕭君彥養了她五年,也讓她從一個只會拿着皮鞭嚇退野獸的小丫頭,變成了一個彈指間取人性命的殺手。
是的,她是他培養出的一把刀,已經開了刃,鋒利的閃爍着冷光的刀。
那年的煙花三月,杏花微雨,她以妙齡少女的姿態闖入了靖帝的生活。
可將自己從少女變成女人的,卻並不是靖帝。
在將她獻給靖帝的前一個夜晚,蕭君彥終於忍不住,要了她。
也許是因爲那夜的篝火太過耀眼,而身着紅裙輕紗漫舞的模樣太過勾人,在一番天雷地火的熱情之後,蕭君彥摸着她嬌嫩的臉頰,喘息道,“你等我,等到事成之後,我娶你爲後。”
於是爲了他這一句話,她在深宮之中一待便是三載,與魔鬼爲伍,拿自己的身子做誘餌,去替蕭君彥實行他的計劃。
有風在門外吹着,像極了厲鬼的哀嚎,其間隱隱約約的夾雜着男人的哭聲,嗚嗚咽咽的格外滲人。
靜妃身子一個激靈,便從牀上坐了起來。
那聲音不是幻聽,而是來源於另外一個男人——蕭君奕。
自從造反失敗之後,蕭君奕便被關在了慧妃的宮殿之中。一個死去的厲鬼,一個活着的瘋子,能發出什麼好聽的聲音來?
往日裡靜妃聽着只覺得厭煩,可是今日不知何故,她竟生出一股感同身受的淒涼來。
蕭君彥並非正經的皇族子嗣,按着規矩,只要皇家子嗣都死絕了,纔會有兄弟子嗣來繼承皇位。
而蕭君彥,打的便是這個主意。
如今蕭君奕徹底瘋癲,蕭君彥離着皇位的距離彷彿又進了一步。可只有靜妃能夠感覺到,這個皇位對於蕭君彥來說,離得格外遙遠,怕是這輩子都沒有可能。
可這話她不能說,也不敢說。
如今的她,對於蕭君彥已經沒了用處,她不顧他要自己將孩子生下來的命令,強行拿掉,已經觸了蕭君彥的底線了。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將靜妃的回憶給驚了一驚。
她將帳子打開了一些,開口問道,“怎麼了?”
芝蘭吞吞吐吐道,“娘娘,瀾貴人來了,說是來看看您。”
聞言,靜妃嗤了一聲,剛要回絕,便聽得門外嬌笑聲響起。
“姐姐,我來看看您,您的身子可好些了?”
說話的正是謝如瀾。
靜妃放在帳子上的手便垂了下來,靠着枕頭坐了起身子。
芝蘭見狀,連忙將紗帳打開,讓光線透進來,一面回頭蹙眉道,“瀾貴人,娘娘還未傳喚,您這般進來可是於禮不合。”
“你算是什麼東西,也敢來教訓本宮?”謝如瀾瞪了她一眼,轉而看向靜妃嬌聲笑道,“聽說姐姐自從落了胎之後,身子就格外的虛弱,所以本宮特意來看看姐姐。”
說着,她又吩咐身後的翡翠道,“還不將皇上前兩日賜下來的人蔘放桌子上?靜妃姐姐現在的身子弱,最是需要補的時候呢!”
謝如瀾說話的時候,帶着一股子的得意和解恨。
靜妃知曉是什麼原因,只淡淡道,“瀾貴人福大命大,但願你有懷上孩子的那一日。”
明明是最平淡無奇的話,可聽到謝如瀾的耳朵裡,卻生生的打了一個寒顫,而後強自鎮定道,“借姐姐的吉言,妹妹還年輕,自然有的是機會。不過妹妹覺得,這子嗣乃是大事,若是日後本宮有了孩子,一定要小心謹慎的保護着纔是,不然的話若是再一不小心摔了或者碰了,落了胎可就不好了。”
說到這裡,她又捂着嘴道,“哎喲,瞧妹妹這張嘴,口無遮攔的,姐姐勿怪呀。”
屋內的細銀炭火熊熊的燒着,將這屋子裡蒸騰的一片暖意。靜妃坐在牀上,冷眼看着一臉得意的謝如瀾,問道,“說完了麼,說完就滾出去吧。”
謝如瀾臉色一僵,繼而恨聲道,“你有什麼好得意的,別忘了,皇上如今便是來這華陽宮,也是去的本宮的屋子!”
靜妃勾脣一笑,斜睨了她一眼,問道,“那又如何?”
這話裡帶出的輕蔑叫謝如瀾的臉色更加難堪。是了,那又如何?她謝如瀾仍舊是一個貴人的身份,一個月裡至多來一次華陽宮,仰人鼻息過活的,還是她謝如瀾。
謝如瀾被觸到了心底最隱秘的事情,咬着牙恨聲道,“至少本宮不會拿着龍種去陷害旁人,靜妃姐姐可曾聽到曹貴人在像你哭訴麼!”
“嫁禍給曹妹妹的是瀾貴人你吧?關我何事?”
靜妃說完這句話,朝着芝蘭使了個眼色,後者便直接將謝如瀾推搡了出去,冷聲道,“娘娘要休息了,瀾貴人請回吧!”
她家主子再不濟,也是正經的妃位,一個小小的貴人也敢來這裡猖狂,簡直是翻了天了!
等到謝如瀾的咒罵聲漸遠之後,芝蘭纔回到了房內,卻不想,竟然見自家主子正坐在牀邊一臉的悽然。
芝蘭心中不忍,走過去低聲道,“娘娘別太往心裡去了——”
靜妃打斷了她的話,呢喃的彷彿是問自己,又像是問她,“你說,他到底何時纔會回信呢?”
可靜妃沒有想到,這封信永遠不會有回信。因爲——
“娘娘,不好了,蕭,蕭公子被抓了!”
手中的青花瓷盞隨着芝蘭的話一起跌在了地上,瓷器破碎的聲音伴隨着靜妃慌亂的話一同響起,“你說什麼?!”
芝蘭顫抖着嘴脣道,“蕭公子通敵叛國,已被押解到京城,關在了天牢裡!”
這些時日的哀怨、傷心,全部都化作了一股女子扼腕的信念,“我要去救他!”
“娘娘,您瘋了麼?”芝蘭一把拉着她要往外跑的身子,拽着她的手臂顫聲道,“那可是天牢,銅牆鐵壁一樣的存在,您是想把自己也搭進去麼?”
靜妃這才重新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緩緩的坐了下來,她的頭腦一片空白,可是嘴巴卻忍不住的想要說話,來釋放自己的恐慌,“你說的沒錯,皇上暫時還殺不了蕭郎,我須得想個辦法。你拿着本宮的令牌出宮,將宮中的暗樁全部調集出來,我要商議個計劃出來!”
商議了計劃之後,靜妃便親去病中的靖帝身邊侍疾,實則是爲了盜取靖帝的貼身令牌。
她知道自己是瘋了,可是若是蕭君彥死了,她也活不了!
只是不想,最終她還是功敗垂成。
在天牢裡見到蕭君彥的那一刻,他便急吼吼的要自己走,靜妃初時還不明白,直到看到了蕭君夕所帶領的御林軍。
一切悔之晚矣。何況靜妃並不曾後悔。
所以在靖帝問起的時候,她只說了一句,“知遇之恩,相伴之愛,男女之情。”
她知道如今的自己難逃一死,只是,能與蕭郎同生共死,大抵也是一種幸福吧。
茫茫大漠初相遇,一見蕭郎誤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