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吟知道的,一直都是知道的,這世上的事,再大的苦難,再悲傷的過往,再堅不可摧的深情,隨着歲月的流逝,都會逐漸變淡,變無,乃至遺忘。
亦如她上一世愛鳳君默愛的入骨,這一世卻又移情別戀了耶律瑾,所以她總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如果心有執念,那就忍耐好了,唯有忍耐,當忍耐成爲習慣,曾經的癡狂眷戀終究有一天會化成過往雲煙。
沒有什麼過不去,單看你願不願意過去。
花吟覺得,她是願意邁過這道坎的。
人浮於世,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若何時她能堪破“情”字,她也就能真真正正的了絕塵緣,心無旁騖的侍奉佛祖,爲這一生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了。
情……
分開的頭一年似乎尤其的難熬,待得次年春暖花開時,當難熬成爲一種習慣,似乎也就不那麼難熬了。
自周國贈金國藥方後,倆國的關係也如破冰一般,和解了,至少鄭西嶺駐守的薊門關與金國的大燕關區域,金周往來商貿頻繁,漸漸的呈欣欣向榮之勢。
鄭西嶺平素除了練兵,閒暇就脫了軍裝帶領將士們種地餵豬,開渠引流,專事民生,爲民造福,百姓莫不交口稱讚。
年末,鄭西嶺回京述職,也不知誰將消息誤傳了出去,百姓們只當鄭大將軍要被調走了,無不拖家帶口哭嚎挽留,出城十里仍有百姓緊緊相隨,鄭西嶺不得一次又一次停下,耐心解釋。後來鄭西嶺前腳纔到京城,薊門關連同周邊郡縣的萬民情願書就緊隨而至了。鳳君默展開萬民書,道:“以前本王只道鄭將軍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勇,竟不知將軍亦深諳富國強民之道,將軍在薊門關深得民心啊。”
鄭西嶺老大不好意思,說:“我一個粗人能懂什麼?還不是滿滿的主意,她說什麼我就照着辦唄……”話一出口就知自己失言了。
鳳君默眸色微變,徐徐的呼了一口氣道:“本王聽說了,貴夫人將她照顧的很好,雖然仍舊很瘦,但氣色倒比之前紅潤多了,尋常也是笑語晏晏的,不見有煩心事的樣子。如此看來,本王當時放她離開,還是做對了。”言畢,一抹苦笑凝在脣角。
鄭西嶺畢恭畢敬道:“側妃娘娘心胸寬廣,末將也覺得她不是普通的後宅女子,給她足夠的自由,她反而能過的更好。”
“是嗎?”
鄭西嶺一時倒不知該如何回話了。
“你是她的青梅竹馬,對她應是瞭解的,多餘的我也不多說了,只是她這人我還是有些瞭解的,你看她沒心沒肺的樣子,卻比任何人心思頭都重,還是煩請將軍和夫人費心看顧,另外,請將軍給本王捎帶一句話。”
“……”
鳳君默話到嘴邊又猶豫了,良久過去,說:“算了。”
鄭西嶺沒在京城久待,過完年就歸心似箭的跑了回去,這期間鄭家又出了幺蛾子,無非又張羅着給他娶親,鄭西嶺都以等調爲京官再議給推了,鄭家祖母自然不依不撓,可架不住他連夜給跑了。
回了薊門關,倒是有件了不得的大喜事在等着他,水仙兒有身孕了。
鄭西嶺喜的雙手雙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了,水仙兒正值孕吐反應嚴重,見到他又捶又打,等鬧夠了,陰沉了二十多天的臉總算是多雲轉晴了。花吟無事就在他們跟前晃,說:“下月初八是個好日子,要不就擇了這個日子給辦了?”
這之後就扯紅綢布,買新衣裳,糊燈籠,採辦酒肉米麪,真就紅紅火火的籌備了起來。
到了那日,鄭西嶺夫婦倆拜了天地行了大禮,因着觀禮人多,花吟着男裝,被一衆鄉鄰圍着,衆人都喚她姜先生,頻頻給她敬酒。
花吟在原先收治疫病患者的西莊開了個醫學堂,每隔五天就會去講一次課,爲百姓講一些常見疾病的預防診療措施,外傷應急處置,也替專門來求學的民間郎中講一些艱深的課題。
花吟講課有個特點,這也是從她師父那延續下來的習慣,喜歡拿現成的病案講課。這世上多的是看不起病的窮苦人家,因着此處撞大運能被神醫診治,久而久之,越來越多看不起病的窮苦人都愛到西莊碰運氣,若是被選中了無不額手稱慶。自然,那些遠道而來求學的郎中,也會在徵得病患同意後練手,那些患者原本連郎中都看不起,有人肯給看病,提供免費的湯藥,哪兒還有不同意,權當死馬當做活馬醫了。西莊的名聲越來越大,後來不僅是周國的窮苦人往這兒跑了,就連相鄰的金人或者逃難過來的臨近部落的外族人也巴巴的跑了過來,希冀能走大運得到救治。
春末的一天,花吟剛講完課,命袁青禾收拾了書籍醫箱一同往回走,因天氣甚好,花吟只覺春光爛漫,心情大好,也沒乘車,就讓隨從趕了馬車不遠不近的跟着,自己則徒步往回走,一路上不斷遇到熱情的鄉民與她打招呼,又送她瓜果魚肉,或伴着她的步子討教問題。
袁青禾見她一刻也不得閒,剛巧一個鄉民走開,趁其他人沒圍上,忙站在她身側,說:“師叔祖,您還是上車吧,若想散步,回頭找個無人的地方慢慢溜達就是了,若是走一路還要想一路,腦子一刻也不得閒,回頭被鄭夫人知道了,又要罵了。”
花吟大笑,說話卻放低了聲音,道:“那水仙兒又不是我夫人,你那麼怕她作甚?難不成怕她給我吹枕頭風,將你趕出師門不成?”
正說着一輛馬車朝他們迎面駛來,卻在她們身側無端停了下去。
花吟無意間看了眼,卻見那馬車的車簾被挑了起來,一張臉露了出來。
花吟一怔,呆住了。
花吟是做夢都沒想到花二郎會來薊門關,或者有想過,但又覺得最好不見,總之很矛盾。尤其他現在身後有金王做後盾,生意越做越大,等於就是耶律瑾的御用錢袋子,更是天南海北,貫通西東。二人並沒有因爲她的事生了嫌隙,這倒讓她頗感欣慰。可隨着時間的推移,她認定他不會來了,他卻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與他一起的還有多珠,花吟沏了一壺好茶,先是給了多珠一盞,說:“二嫂請用。”
多珠笑嘻嘻的接過,一臉羞怯的看向花二郎。
花吟又沏了一杯遞給花二郎,“二哥。”
花二郎接過,一雙眼睛卻膠在她臉上,說:“瘦了,但氣色尚可。”
“薊門關民風淳樸,鄭西嶺和水仙兒又是老相識,待我如同家人,我在這裡活的自在,又無煩心事,長胖不過遲早的事。”
多珠說:“滿滿,你可真傻,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既然是陛下的人了,就應以大金的利益爲準則,你當初真不該攔着王上,若不然你現在何至於流落在外?怕是早就被陛下迎進了棲鳳宮,貴爲一國之母了。”
花吟面上訕訕,尷尬的笑了笑。
花二郎自袖子底下捏了多珠一把,說:“是非對錯既已成定局,再是追悔亦無用。”
多珠還是忍不住說道:“不過小姑子這樣做也並無大錯,就連我母親也說了,千算萬算也沒料到那周國的王爺竟然沒有剿滅陳國王廷,而是放了他們一條生路。陛下就算攻下南通十六郡又如何?後方陳女作亂,各小部族又蠢蠢欲動,若是周國和陳國再聯手,我金國損兵折將不說,接連着又有洪水瘟疫,恐怕國本都該動搖了。如此一說,小姑子也算是立了大功,替金國擋了巨大的災厄,只是行事太過激進,傷了陛下的心。哎,我聽說那個治療瘟疫的方子是你們周國傳過去的?不會也是你的功勞吧?”
多珠嘰嘰喳喳沒完沒了,花二郎哄她道:“你不是說你愛吃周國的點心嗎?我聽說鄭夫人在庖廚方面頗有心得,要不你去跟她學兩手。”
多珠眨了眨眼,甜蜜蜜的勾了勾二郎的脖子,道:“夫君定是又嫌我話多了,嘻嘻……我這就出去,你和小姑子慢慢聊。”
花吟一直看着多珠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再笑着搖搖頭,道:“看來是我以前對二哥的口味多有誤解啊。”
花二郎亦是一笑,“多珠很可愛,最重要的是,她對我一心一意,甚至性命都可不要。”繼而又說了多珠先前藏到他的商隊悄悄與他同行,後來遇到馬幫,二人歷經了一番生死,最終動了真情的一段過往,只聽的花吟唏噓不已。
見到二哥也成了家,花吟不由的想到上一世,忍不住問道:“那朱大小姐呢?你可知道她的消息?”
花二郎一愣,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瞭然於心的樣子,嘆了一口氣道:“你也看出來了,當初在周國的時候,我確實是對她動過幾分心思的,說一句歡喜冤家也不爲過,可是,想必你也知道,她當初單戀那位,癡戀的緊,我就算是想橫插一腳也插不進去啊。不過最近聽說她和霍家堡的少莊主定了親,定了六月初十的日子,我賀禮都準備好了,若是得空還要去討一杯喜酒。哎,說道辦喜事兒,二哥還要跟你說一件大喜事兒。”
“什麼事?”花吟雙眼放光,如今她最愛聽的事莫過是喜事了。
“三郎和鈴花也議親了,五月十八,滿打滿算也只有倆個多月了,我這趟回去,暫時就不走了,等三弟婚事辦完了再出去。到那時,若是你……”
“我就不去了。”
花二郎滿面笑容的臉上籠上了一層陰影。
花吟雙手捧着茶盞飲了一口,慢慢道:“那日陛下曾告誡過我,這輩子都不要再踏入金國的土地,他是何樣的人,你該比我清楚。我知道,你或許會說陛下對我餘情未了,未必會對我下狠手,但你又真正的瞭解他嗎?我在薊門關這麼久,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在此,若是他想見我,隨時隨地可派人來將我擄了去。他沒有,爲什麼?就是因爲他不想見我而已,他這是在給我生路,只要我安生本分,餘下的一生平安順遂是沒有問題的,但若是我執意不聽告誡,恐怕不僅是自己難逃厄運,就連家中老小都會被連累。二哥,你這次過來與我見面,想必他也是知道的……”
花二郎一驚,急急分辨,“他確實在我身邊安插了眼線,但是都被我支開了,至於多珠,她雖然話多,心裡卻最是維護我。”
花吟閉了閉眼,一臉無奈的笑,“他不可能不知道。你太看輕他了,二哥。喏,你這次回去,若是他旁敲側擊敲打你了,說明他僅僅只是恨我罷了,我若回去,頂多承受他一通狂怒,別的倒沒什麼。若他不問不說,連提到我都不屑,那我便是他的心結,我若落到他手裡,就算不死,怕也是要叫我求生不得,求死無門了。”
二人這一聊就聊了一個多時辰,花吟將家中老小都細細問了遍,聽說他們都好好的,花吟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多珠進了來,捧了一碟油炸點心,說:“夫君,時間差不多了,該走了吧?要不就要引起懷疑了。”
花二郎聽花吟那般說,反倒不覺得擔心了,既然耶律瑾已經知道了他的行蹤,那再躲躲閃閃又有何意義?
但花吟又催促他,道:“你自以爲是的覺得他不知道,和你們倆個都心知肚明可是倆回事,別激怒他,否則下回我怕就算你想來見我也沒這機會了。”又折身去了自己的小庫房,取了許多的瓶瓶罐罐,養生的,治病的,美顏的,各種各樣,就跟外頭撿的不要錢似的,悉數都拿給了花二郎,囑他帶給家中老幼,又再三告誡他別說見到了自己,就當這世上沒有她花吟這個人了最好。
臨別時,多珠握住她的手說:“你太固執啦,我說陛下心心念念都是你,你非不信,若不然,他怎麼會那麼寵那個耷拉族的小公主,還不是神態舉止與你有幾分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