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該如何回答,“是”還是“不是”?自打奶了小世子,就只見過侯爺夫婦都是和顏悅色,哪裡見過霍十九這般模樣。人依舊在笑,然漆黑的深邃眸子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叫人望不到底,摸不清情緒。
咬着牙,乳孃是許久才哆嗦着說了句:“奴婢全聽侯爺的吩咐便是。只是畢竟奶了小世子一場,奴婢不敢說謊話,自打方纔那位杜先生將小世子抱了去裡屋,回來時就已經不對了。”
霍十九面上瞧不出喜怒,指頭輕敲圈椅扶手,彷彿在思考什麼,許久才道:“罷了,你有這份忠義心腸,也是難得。你男人和你兒子如今都在莊子上當差,往後怎麼過好日子就看你了。你懷中的就是小世子。若是將你猜測泄露出半個字兒去,你知道後果。”
“是,只要小世子安然無恙,奴婢聽侯爺吩咐。”
蔣嫵見乳孃嚇的不輕,去將她攙扶起來。直到站直了身子,婦人還在發抖。
“你帶世子下去吧。”
蔣嫵的話讓乳孃如蒙特赦,忙行禮抱着七斤出了門。
關了房門,蔣嫵回到方纔的座位端坐,隨口拿了霍十九吃過的茶碗來吃了一口茶。眉目中瞧不出喜怒,態度雍容平和,不發一言,可沉默的力量卻極大。
原本霍十九還能氣定神閒,這會兒卻是偷眼觀察氣蔣嫵嬌美的側臉,希望能瞧出一些她的情緒來。
見二人如此,杜奪疆便與愛徒交換了一個眼神,好整以暇一副等着看好戲的模樣。
霍十九咳嗽了一聲,慢條斯理的道:“嫵兒,這事並非是想瞞着你,只是我想七斤是咱們第一個孩子,你有是慈母心腸,若是提前說了,反倒叫你心裡不舒坦。七斤這會兒在裡屋,由我安排來的奶媽子帶着呢,我打算……打算請杜先生悄然帶着七斤離開。”
蔣嫵輕柔放下茶盞,“我知道你的意思,外頭謠言不休,咱們這裡情況又緊張,上頭那位會做出什麼事兒來還是未知,蘭妃娘娘的胎也是今兒個好明兒個不好,頭先既然那位已經動了七斤的心思,你多做防備也是對的。”
想不到蔣嫵如此輕易就理解了他的安排,霍十九着實驚訝的很,未免激動的握住她的手:“嫵兒,我還當要說服你還要費一些功夫,想不到你如此深明大義,是我的不是,將你看低了。”
“我的確是捨不得。”蔣嫵回握一下霍十九的手,“可我也分得清輕重,短暫的離別能夠讓孩子長久的和我在一起,用楊姑娘的話來說,‘這買賣只盈不虧’。”
霍十九就笑着點了點頭。
等着看好戲的杜奪疆沒看到預想中的潑婦戲碼,腦海中勾勒出的蔣嫵將匕首架在霍十九脖頸子上的畫面也沒出現,未免有些意興闌珊,“罷了,既然這樣,我待會兒就帶着翀哥兒走了。”
這麼快?
蔣嫵明白該怎麼做是對七斤最好,但毫無預兆的立即就要分開,還是覺得心內悵然失落,剋制着情緒起身道:“那我去看看孩子。”
“去吧。”霍十九擔憂的皺着眉,很想將她摟在懷中好生安慰,卻礙於場面不能動作。
蔣嫵到了內室,果真見七斤穿了身尋常百姓人家小孩穿的淺綠色細棉布襖子,手中正抓這個小布老虎玩兒。一旁以爲年約二十五六歲的富態婦人正在一旁含笑守着。
見蔣嫵進來,夫人連忙行禮,卻因爲不認得蔣嫵,不好隨意稱呼。
蔣嫵到了羅漢牀前,堆出笑容來墩在牀沿,衝着七斤拍手吸引他的注意:“七斤,來呀,七斤。”
七斤聽到動靜,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小臉上就綻出個開懷的笑,將漆黑明亮的大眼睛都笑完成了月牙兒,丟開小布老虎手腳並用的爬過來:“爹爹,爹爹。”
蔣嫵一把將孩子抱了起來,一手託他小屁股,一手扶着他後腦,臉頰貼着臉頰:“你這個小壞蛋,我是你母親,怎麼早前叫你的別的沒記住,偏偏記住叫我爹爹了,下次再見若分不清,可怎麼好。”柔軟的小身子還泛着一股奶香味兒,小孩的手習慣性的抓着蔣嫵的長髮,口中振振有詞,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什麼,全不知自己要與生母暫作分別。
蔣嫵的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強忍着不落淚,對那婦人微笑:“請問這位嫂子貴姓?”
“我夫家姓張,全家都是跟着杜先生營生的,您就是錦寧侯夫人吧?”誠惶誠恐便要再拜見。
“快別拜了,自此七斤要交託你照顧,是我過意不去,一切還勞煩張嫂多費心了。”蔣嫵忙單手將之攙扶起來。攀談道:“聽張嫂子的口音,當是北方人吧?”
“正是呢。”
“那麼杜先生的居所是在何處?”
“這個,倒是不便說,夫人可以回頭去問杜先生。”張嫂有些爲難。
蔣嫵理解的頷首,畢竟是跟隨主子出來,不能胡亂多言的。
七斤這會兒還在叫蔣嫵爹爹,又往她懷裡鑽。蔣嫵忍着淚意,笑着道:“這孩子,自大出生起就沒吃過苦,跟着張嫂子倒不必那般嬌養着他,只求不要冷着餓着就好,若是有奶,當然在吃個一年半載也好,若沒有就給他吃飯……”說到此處,強忍的淚終究奪眶而出。
蔣嫵忙洗了鼻子,坐在羅漢牀沿,將七斤放下,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叫他自己去玩,隨即赧然抹淚。
張嫂同情不已,被美人垂淚弄的手足無措,連連道:“夫人大可放心,我纔剛生了我家老六不到三個月,這會子讓小世子吃飽一點問題都沒有。況且我們那雖然是深山裡頭,但吃的用的從來都不曾短缺,杜先生爲人又好,又有文化,又有見識,還特別喜歡小孩,小世子跟着我們去,夫人儘管放心就是。就是叫我家老六捱餓,也絕不會餓着小世子的!”
“嫂子千萬不要這樣說,七斤再有兩個月就滿週歲了,過陣子吃些軟糯的糧食青菜也是可以的,嫂子別當他是什麼世子,只當個尋常孩子就是了。”
“是是是,我懂,跟着我去,就當是我家孩子。夫人放心吧。”
蔣嫵前世生長在東北,今生也在北方,如今聽着張嫂官話中掩蓋不住的東北口音,看着她真心懇切的神態,也當真覺得此人可信。
正說話,就聽見一陣腳步聲,蔣嫵忙抹了把臉,將七斤重新抱回懷裡。軟簾一挑,就見霍十九與杜奪疆、曹玉先後進來。
雖然蔣嫵抱着孩子側坐在羅漢牀是背對着窗子,可她泛紅的眼眶也不難叫人看清,霍十九和曹玉見了都覺心疼不已。
杜奪疆先是若有所思的瞧了眼愛徒,隨後就嘿嘿笑道:“罷了罷了,就由我來做這個壞人,老張家的,你抱着翀哥兒,咱們這就走了。”
“哦,是。”張嫂雖然應聲,卻不好去蔣嫵懷裡奪孩子。
蔣嫵又親了親七斤,眼淚這一次當真止不住,斷線珠子一般落在小孩的臉上,她忙洗着鼻子將孩子交給張嫂:“張嫂子,勞煩你了。”
張嫂也瞧得鼻酸,連連點頭:“夫人放心就是。”
七斤似察覺到情況不大對,眼瞧着蔣嫵在一旁抹眼淚,又瞧自己要被抱走,竟哇的一聲哭了,揮舞着小手越過張嫂肩頭,大眼睛巴巴的望着蔣嫵,哭的口齒不清的叫:“爹爹,爹爹!”
霍十九的心肝似都被揉痛了。
蔣嫵強迫自己轉過身背對七斤,不在看他被抱走的模樣。
杜奪疆至此面對霍十九與蔣嫵,終於端正了神色,拱手道:“錦寧侯,夫人,大可放心,待你們事了了,什麼時候想來瞧翀哥兒都成。我以人格擔保孩子的安全。”
霍十九忙還禮:“勞動杜先生,我與拙荊他日定當登門致謝。”
“不必如此客套,我那傻徒兒都當你親兄弟一個模樣,我還是信得過他的眼光的。”杜奪疆再次拱手,就跟着出了門。
曹玉忙親自去送。
七斤的哭聲和喊“爹爹”的聲音,雖然不多時就聽不見了,可蔣嫵愣愣望着牆角的盆景,依舊覺得那一聲聲震的她心口疼。明知霍十九做的決定是爲了七斤好,蔣嫵就是忍不住哽咽着捶了他肩頭:“你這壞人,爲何不與我商議,也好有個心理準備,偏今日這樣。”
霍十九抱着她,嘆息道:“早些告訴你了,也不過是早一些叫你難過,還不如這樣。嫵兒,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做事不夠利落,又不夠強大,才讓事情發展到今日這一步,可是我想,七斤跟着杜先生去,好歹將來還是咱們的兒子,就算咱們不幸……杜先生有足夠的能力將七斤撫養長大,教會他一身絕學和滿腹學問。”
“我知道你的安排是對的。我只是……七斤還小呢,現在見了我就只知道叫爹爹,將來萬一見了面,認不出我該怎麼辦。”
“不論如何,他也是你的兒子。”霍十九拍着她的背,自責又無奈。
在此刻,看着極少落淚的蔣嫵哭成個淚人兒,回想方纔孩子響亮委屈的哭聲和母子分別的一幕,霍十九真的從心底裡燃起了怨恨和疲憊。
留下孩子,他怕小皇帝萬一有心,會利用他。他現在已經不想去考慮小皇帝對他是否是真心,先前發生的種種,讓他不得不提前做好準備。
比起孩子被奪走,現在的分別,算是好的了。
“那爹和娘那裡,你打算怎麼說?娘整日帶着七斤,不會親孫子都分不出的。還有那個孩子是哪裡來的?長得與七斤倒是很相像。”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