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紅鳳百無聊賴的站在霍十九身後,雙腳輪流踢霍十九的椅子腿,也不說話,似個頑皮的孩子在發泄心中的不快。
霍十九卻彷彿感覺不到異樣,如玉俊顏平靜寧和,專注的把玩着白瓷茶碗的蓋子,好似那茶碗是蓋世珍品。
“你可真沉得住氣。”裴紅鳳終於受不了,諷刺的道:“那個破茶碗上面兩道裂紋,裂紋裡還存污垢,碗蓋上三道裂痕,你再看它就碎了,不知道你老丈人會不會向你索賠呢!想不到啊,堂堂的蔣家,連個待客的囫圇茶碗都沒有!”
裴紅鳳心內已經篤定霍十九並非傳聞中的那個人人得而誅之的大奸臣,謠言傳的再難聽,然而這些日子活生生的“大奸臣”就在她面前晃悠,她哪裡還看不出來?
奸臣會爲了皇上肝腦塗地嗎?奸臣能讓皇上安心的交託虎符嗎?奸臣能被皇上那樣如父如兄的依賴嗎?奸臣能讓焦忠義那樣鐵錚錚的漢子信服嗎?奸臣能讓曹玉那等俠義之士甘心追隨嗎?
不過,就算知道他這個人或許沒那麼不靠譜,可到底先前的印象也是先入爲主,她又看不慣他一副被老丈人欺負也無所謂的模樣。這會兒真想請問他,之前在外頭抖的那些威風都去哪了!難道那些什麼令人“聞風喪膽”,能另小兒止哭都傳言都是“浪得虛名?”
她想罵人!
霍十九卻十分淡定的笑着,道:“稍安勿躁。”
一句話終於點燃裴紅鳳的怒氣,稍安勿躁,她都陪着他來這裡傻坐幾日了!還勿躁呢,她勿躁的起來麼!
裴紅鳳甩袖子就想走人。
霍十九卻道:“岳父大人既然需要時間來整理心情,好與我解釋爲何要謀殺親生女和外孫,我自然要給他老人家時間考慮要如何辯白。你也知道,在下的岳父是清流名臣,賢名早就在外。如果叫世人知道他竟有這等謀殺親人的癖好,還不知天下人怎樣想。”
裴紅鳳詫異的轉回身,看向一直都默不作聲的悶葫蘆,正納悶他怎就突然開竅了。後頭的藍布夾竹棉簾被撩起,蔣學文端坐在木質的輪椅上,在一名眼生的小廝服侍下,緩緩的來到了前廳。
多日不見,蔣學文似已擺脫最初斷腿時的憔悴,也走出了髮妻與之和離,長女又執意嫁給奸臣兄弟的憂傷是,眼神又如從前一樣精明睿智起來。
看向錦衣華服的霍十九,身穿棉布袍子的蔣學文反而覺得自己身上穿的纔是鑲金掛銀的華服,冷哼道:“你不必再次胡言亂語企圖激將。既然你不怕老夫罵你個狗血淋頭,老夫就出來見見你這個人神共憤的奸佞!”
“人神共憤不敢當,岳父大人當真擡舉小婿了。”霍十九站起身,服侍坐在輪椅上的蔣學文,面上掛着嘲諷的笑:“與岳父大人相比。披着人的外衣,卻做連畜生都不如的事,在人前還能夠冠冕堂皇的帶着忠貞之士的帽子,此等厚顏無恥,小婿甘拜下風,還要多學學呢。”
“你!霍十九,你莫要以爲老夫怕了你!你以爲你正值盛寵就能爲所欲爲嗎!你難道還想再關老夫一次詔獄不成!?哼。老夫會怕你?!”
“我如今不是錦衣衛指揮使,若是,我這次就真的關你,不僅要關你,還要將你的心肝挖出來看看到底是有多黑!”
霍十九雖在罵人,面上卻依舊掛着微笑。說話也是慢條斯理:“岳父大人,您到底是忠還是奸呢?您做的事,是爲了全您清流名臣的名聲,還是真的爲了皇上考慮呢?您帶着您的班子一次次挑起事端,激怒英國公。讓英國公將矛頭對準了皇上,皇上還要考慮您是忠貞之士想方設法保全您的性命,難道您就一點自覺都沒有嗎?”
蔣學文聞言先是一愣,心內劇烈震動。然而面上卻不服輸:“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是嗎?那還有更亂的呢。您爲了自個兒清流名臣的名聲,不管女兒的死活,先送一個去臥底,臥底失敗了又眼見另一個選了你認爲不該選的人,就命人暗自下砒霜。如今兩個女兒都出閣了,其中一個也做了母親,你卻連親情都不顧,還與你最初要抵抗的英國公同流合污,命人去截殺霍家,連你自己的親生女兒和外孫都不放過。”
霍十九秀麗的眼眸中蘊含着銳利的刀鋒,那般高高在上的俯視蔣學文,彷彿要將他一刀刀凌遲,說出的話更是一句句都戳他的良心:“岳父大人,請問,您這樣也算清流,也算名臣之風嗎?虎毒尚不食子,您可真是比虎還毒,與您比毒辣,十個霍英捆起來也不是您的對手啊。”
“胡說!一派胡言!老夫只是利用了奸狗,命人去剿滅你的老巢,還特地吩咐了要待會嫣姐兒和嫵姐兒,你……”說到此處,蔣學文語音一窒,恍然大悟,喃喃道:“奸狗騙了我!”
“您這麼好騙,不騙您騙誰?他就是要利用您的刀,殺了我和您都最親近的人。”霍十九微笑着說出更嚴苛的話:“也難怪晨哥兒受不住您這樣的性子,對您失望透頂纔要離家出走。若我有這樣的父親,恐怕會恨不能斷絕父子關係。”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來我家裡指手畫腳!”
“我的確不配。但我好歹還是個人。”霍十九緩步走向蔣學文身前,負手俯身,緩緩與蔣學文平視,溫和的問:“您呢?披着忠臣的皮,做着齷齪的事,親生女兒和外孫都不放過,又拋卻清流的正氣與奸臣爲伍,我看您不僅不配做清流名臣,更不配做人!”
“放肆!”
“還有更放肆的!”霍十九猛然直起身,拂袖走向門外:“若你再敢動嫵兒一根汗毛,我定有一百種法子讓你悔不該當初!我霍英說到做到!”
蔣學文雙手抓着木質輪椅的扶手,全身顫抖着乾瞪眼,卻顫抖着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並沒有想殺了女兒,他派去的人,的確是要帶回女兒的。一定是英國,背地裡下了命令,安排了人……他之是想剷除奸臣。斬草除根而已,他何錯之有?
錯在英國公!是他利用了他!
“老爺!”
蔣學文正愣神時,銀姐突然快步進了屋,緊張的舌頭打結。結結巴巴道:“老爺,姑爺派了十多個下人來伺候您,從小廝到粗使的長工,但凡咱用得上的都安排了!”
“你說是霍十九安排的!?”
“正是侯爺!”
“叫他們滾!”蔣學文用力拍着輪椅,狠狠罵道:“我蔣家何時用他來插手了!讓他們滾出去!”
“蔣大人息怒。”一名魁梧的黑臉漢子不請自來的進了前廳,恭敬行禮,隨後道:“侯爺說了,您與虎謀皮不成,怕您反被虎吃,是以安排了我等前來貼身保護。我等共二十人。每日換班十人,定會保護蔣大人的周全,也會阻止蔣大人再繼續做出傷害夫人的事來。”
“放屁!你們算什麼東西,走狗!都是走狗!”
“我等只效忠侯爺一人。侯爺吩咐,我等照搬。蔣大人若無其他事情。就請回去歇息吧。”說着上前來接管了輪椅,往內室裡推去。
銀姐看的目瞪口呆,他們家這就被光明正大的“統領”了?
院門前,霍十九翻身上馬,淺灰色的披風映襯着他俊秀的容顏,氣質清泠尊貴,宛若謫仙。一身紅衣的裴紅鳳策馬跟在他身旁。笑嘻嘻的道:“想不到你厲害起來還挺有鐵腕的呢。方纔我以爲你是個懼怕你岳丈的軟蛋,是我小瞧你了。”
霍十九隻是淡淡的點了下頭。
裴紅鳳就道:“看來我家姑娘選人的眼光還真是準的。自從她看上了曹墨染起,我就擔心曹墨染跟了個奸臣,怕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如今跟着保護你這些日,我也看出一些端倪。回頭也可以放心的與姑娘傳話了。”
霍十九又點了下頭,裴紅鳳能這樣想,他的目的就達到了。
回到位於什剎海的霍府,霍十九徑直去了外院的書房。眼見着書房所在院落的廂房熄了,便擔憂的問隨從:“曹公子呢?”
四喜就指了指身後的屋頂。
霍十九回頭。正看到曹玉穿了身單薄的褂子,正一腿伸直一腿曲起,坐在屋頂抱着個酒罈子牛飲。他頭髮凌亂,來不及灌下的酒水順着下頜流入領口,染溼了一整片前襟。
如今已臨近十月,京都的秋季夜裡是很涼的,曹玉傷勢還未痊癒,本不能飲酒,如今卻穿着單薄的上屋頂吃酒……
霍十九蹙眉看着曹玉片刻,道:“墨染,下來吧。要吃酒咱們回屋裡去吃。我陪你。”
“爺。”曹玉搖了搖頭道:“爺自去休息吧,我坐會兒就去歇着了。”
語音清明,根本不似吃了酒的人。
四喜低聲道:“侯爺,要不要吩咐人將曹公子帶下來?”
霍十九聞言搖頭,道:“去取梯子來。”
“爺,您……”
“快去。”
“是。”
四喜不敢違拗霍十九的意思,忙去拿了梯子拜在廊下,見霍十九擺手,他只得領命,安靜的退了下去,遠遠地守在外頭不叫人靠近聽了霍十九與曹玉的對話,暗中乞求老天,可千萬別叫侯爺磕碰到,否則皇上還不扒了他們這些人的皮。
霍十九踩着梯子一躍跳上屋頂,走到曹玉身畔,先將自己身上淺灰色的大氅摘了披在曹玉肩頭,隨後與他並肩坐下,接過他懷中的酒罈灌了一大口。
酒並非什麼香醇的美酒,而是*辣的燒刀子,一股熱流入口便竄入腹中,連帶着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要跟着沸騰起來了,只覺得周身上下都爽利起來。
霍十九仰頭又灌了一口,隨意抹掉下巴上的酒水,將酒罈遞還給曹玉。
二人相視一笑,曹玉又喝了一大口,爽朗道:“好酒!”
“的確好酒。”霍十九仰頭看着秋日清朗的傍晚漸漸展露的明月和繁星,看着天邊漸漸散盡的晚霞,嘆息道:“雖不如名酒醇香,卻能帶給人一種勁爽之敢。這麼些年,不論你我,缺少的就是這種爽快。”
“所以才說千金難買一醉。”曹玉又將酒罈遞給霍十九。
二人便如此分食一罈燒刀子,半晌後酒罈子空了,他們也不管許多,就躺在屋頂的瓦片上看着天空。
霍十九這才道:“墨染,你有心事?”
“是啊。”曹玉平日裡是不會如此直白的袒露心事的,可今日或許是酒的作用,他藏在心裡的事就那般說了出來:“我心悅一個女子,她是我所見過最特別的女子。嫺靜時如嬌花照水,需要時,她也可以如魔鬼煞神令敵人聞風喪膽。初見面我以爲她是個少年,再見面我們就處在敵對面,後來,我也不知爲何這顆心就偏向她了,她明明嫁了人,明明心裡只有別人,我卻管不住我自己。朋友妻不可欺,她的丈夫是我的主子,亦是我的生死之交,我……我滿心鬱結不知該如何發泄,這份愁腸也不知怎麼破解。想放下,放不下,想忘掉,忘不掉……”
曹玉說着閉上眼,痛苦的道:“爺,你教教我應該怎麼做。你足智多謀,這些年來與奸佞周旋亦遊刃有餘,你定有辦法的。”
霍十九平靜的看着天上最亮的一顆星,許久才道:“人生如一夢,何苦太執着。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兄弟。”
“‘人生如一夢,何苦太執着’……”曹玉喃喃着,隨即苦笑道:“若要你放開她,告訴你人生一夢,最後都是一場空,你放手嗎?”
“所有的感情終點都是放手。早晚而已。”霍十九道:“我只想有生之年,做我能做之事,爲她,也爲一切值的人。當真有一日天都不容我了,我至少不留遺憾。墨染,我與其他人不同,我從沒想過我會壽終正寢。你所說的‘放手’,這種分別我曾經十分懼怕。但現在我也已經看開。我只想盡最大的努力去完成使命,去與她在一起而已。至於其他,一切都是天定。”
“那麼我是否也應該不留遺憾?”曹玉說着又搖搖頭,道:“有些遺憾是註定的。不過有我在,你也未必就不會壽終正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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