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晨風推着蔣學文的輪椅跌跌撞撞趕來時,正看到下人們將骨灰擡進來。再一看蔣嫵與霍十九、曹玉都披麻戴孝,下人們腰間也都打了孝帶子,更有頭上戴了白綾花的婢子在一旁三三兩兩邊幹活便嗚咽着哭。蔣晨風就覺得自己的手和腿都軟了,若非死死抓着輪椅的扶手,他就怕自己要跌倒了,口中喃喃道:“爹,你看這是,這是怎麼了!”
蔣學文心受電掣,眼前發黑,嘴脣顫抖着道:“嫵兒,這是……你回來了,你娘和你姊妹呢?親家一家呢?”
“爹。”蔣嫵緩步到了近前,雖未流淚,可纔剛在宮裡哭的紅腫的眼睛卻是做不得假的。
蔣學文看着那一個個盛放骨灰的漆黑罈子,抖着手指着那處,問:“到底怎麼了?!”
蔣嫵提起裙裾,緩緩在蔣學文面前跪下,雙手抓着他的手搖着頭道:“我們在易縣,出了事了……”
蔣嫵將方纔在宮裡稟告皇帝的話又說了一遍,只不過他抓着蔣學文雙手的手卻在提醒他。
蔣學文就知道事情必有隱情,蔣嫵這般怕是要做給人看,心下稍安定了一些,表面上卻將悲傷發揮到了極致,蔣嫵一說完,他就激動的要起身,卻因腿腳不便身子傾倒,若非蔣嫵和曹玉相攙就要趴在地上。在擡頭時,蔣學文已是淚流滿面。
“淑惠,我說或許此生不能再見。原不是說你,而是我這樣性子,難免那一日招來禍事。可想不到我這樣一語成讖,竟然是你先走一步……淑惠!我對不住你啊!”
“娘!長姐,四妹妹!!”蔣晨風並不知情,跪在蔣學文身旁,哭的肝腸寸斷。
“那殺千刀的!親家公那麼好的人,怎麼就去了!!”
“六斤還那麼小!怎麼有人這般下的去狠手啊!”
“叫我白髮人送黑髮人……”
……
蔣學文與蔣晨風的哭嚎,聽的下人們也都鼻酸。霍大栓和趙氏都是厚道人。平日從未苛責過誰,對人更是惜老憐貧的佛心腸。霍大栓唯一的愛好就是種地,還喜歡胡亂抓便宜勞力去幫忙挑糞施肥。想不到,那樣開朗健康的老人,就這麼被害死了!
一想到往後後院裡再也看不到那健壯的老人蹲在地頭抽菸袋。看不到活潑的三小姐,看不到每日二老爺與二夫人抱着小大姐出來遛彎兒……下人們無一不傷心,嗚咽着落淚。一時間,整個侯府都瀰漫在悲切之中。
蔣嫵擔心蔣晨風哭壞了身子,不過片刻就將他拉起來,與霍十九一道扶着蔣學文重新坐回輪椅,讓曹玉暫且幫忙打理着,就一同去了內堂。
屏退下人之後,蔣學文一改方纔的悲傷。焦急的問道:“嫵姐兒,到底怎麼一回事?”
蔣晨風本來哭的鼻涕拉的老長,見蔣學文突然這麼問。驚疑的問:“怎,怎麼?”
霍十九親手絞了帕子遞給蔣晨風,道:“委屈二舅哥了,今日是不得已的。嫵兒他們在易縣的確是遭了伏擊,不過幸而有朋友相助,一家子都無恙。因怕叫人繼續追殺。嫵兒纔沒及時趕回來,我去尋到他們的時候。一起商議,最後決定讓家人假死,以免除後患。”
“假死?”蔣晨風不可置信的眨着眼。
“是的,假死。方纔我陳情時已經給爹打了暗號,不過不方便與二哥哥說,好歹二哥哥身強力壯,哭幾聲沒事兒。”蔣嫵嬉笑着道:“還有人說將來事情一了,要問問你的意思是否願意與她成親呢。”
“你……”大悲大喜轉換的如此之快,也虧得蔣晨風心臟及安裝,否則這會兒當真要暈過去了。又聽及蔣嫵說什麼成親,他就已經猜到是誰,臉上騰的一熱,道:“三妹妹,哪裡有你這樣兒的,再這麼驚嚇下去,我就是身強力壯也要出問題了。”
蔣嫵又對蔣晨風拜了幾拜,這才叫他破涕爲笑。
他們說話之時,蔣學文一直若有所思,隨後問霍十九:“阿英,刺客是何人派去的,可有眉目了?”
果然是在朝堂浸淫多年,且究竟政事的人,一下就問在點子上。
霍十九道:“這件事……岳父還是不必多問了。總之我心中有數便是了。”
“不好回答?”蔣學文若有所思:“不是英國公?”
霍十九這會兒真正佩服蔣學文的聰慧,竟然一句話就已經聽出端倪來,鎮定的道:“或許也有他一份。”
“或許……”
蔣學文沉吟着,好端端的霍十九和蔣嫵就安排家人出遊離京。而如今又突然出了這樣的事。
先前他只覺得霍十九是怕將來與英國公的鬥爭越加激烈了連累到家人才送他們走,現在瞧着,怎麼還似有其他隱情?
難道是皇上?
蔣學文的眉頭緊緊皺着,眉間擠出一道川字。他是一心忠於皇帝,但是他卻也知道,玩弄朝政的人,指縫裡多少都會沾染血腥。在必要的時候,除掉一些人也是無奈之舉。可是他想不到小皇帝要殺害霍十九家人的理由。難道霍十九不是爲了小皇帝忍辱負重至今嗎?難道霍家人與小皇帝的關係不夠親近嗎?
就連他一個外人,在得知霍十九所作所爲之後都有動容,何況是小皇帝這個與霍十九並肩奮戰到今日的?霍十九可是一心爲了他啊!
蔣嫵推動輪椅,才叫沉思中的蔣學文回過神。
“爹,您別想了。您只需要知道家裡人都沒事就好。不過我看着,爹對娘可真正是一往情深。回頭我一定要將剛纔您剛剛趕來時的模樣跟娘說說。”
蔣學文老臉一紅。繃着臉斥責道:“臭丫頭,你夫君也不好生管管你,由得你這般放肆。”
蔣嫵得意的笑:“我若哪一日不放肆了。他還不習慣呢。”
霍十九拱手,逗趣道:“你說的是。還真會不習慣。”
四人就都笑了起來。
不多時,皇帝的聖旨就到了,賞賜了霍十九千兩白銀,又安慰了一番,還將死者的品行讚譽了一番。有了皇帝的授意,喪事便可以辦的越大一些。不出一日。整個京都城的人就都知道錦寧侯家眷出門遊玩時慘遭盜匪,除了錦寧侯夫人尚存之外其餘人全部殞命。
小皇帝又適時地下旨。命人追拿兇犯,嚴懲不貸。
英國公府中的後花園裡,英國公正躺在葡萄架下的醉翁椅上,手中捏着個犀角的梳子。梳理着纔剛粘上的新鬍鬚。聽完了手下的回話,英國公噗嗤就笑了,越笑聲音越大,最後肆無忌憚的哈哈大笑。
他如今聲音沙啞中帶有尖銳,大笑時更是叫人背脊生寒。
手下之人和身旁隨侍的清客雖然身上都起了雞皮疙瘩,但也都附和着跟着笑起來。
一聽他們笑,英國公的笑聲戛然而止,嚴肅的問:“你們笑什麼。”
這麼一問,下人們誰還敢笑?
大家都噤若寒蟬。只有個膽大的道:“霍英的家人死了,活該!叫我說他們早該死了。只不過惡有惡報,霍英做錯的事報應在他家人身上來了。”
英國公聞言冷笑。慢條斯理的道:“他霍英當然該死。他家裡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死絕了纔好。只不過,我笑的卻是另外一件。你們說,這天下最可笑可悲的事,不就是霍英一心向着他的君王,家人卻都死在君王隻手麼!”
幾人這一次不敢再隨便附和。都只沉默賠笑。
英國公喃喃道:“我倒要看看,霍英下一步打算怎麼做。是爲父母報仇,還是就這麼下去?他那樣城府的人遇上這樣的事要怎麼做,我還真是期待他的表現呢。”
霍家的喪事辦的格外隆重,停靈七日後,便下葬在霍家祖墳。
這一處山明水秀,清幽怡人,霍十九又命人重新好生修墳,在墳前哭了一場後,就和蔣嫵回了府裡。
折騰了這麼一番,縱然人是假死,喪事卻是真辦,哭也是真的哭,蔣嫵和霍十九這些日都累壞了。吩咐下人預備了熱湯沐浴,二人好生梳洗之後,就提前睡了。
到了次日蔣嫵起身時已是神清氣爽,只不過礙於如此傷心時境,她比從前沉靜了許多。
聽雨和玉橋幾人這些日都小心翼翼,既要說話逗蔣嫵開心,又生怕不留神哪一句話惹蔣嫵難過,伺候的就更加謹慎了。
“夫人,今日穿這身可好?”玉橋和落蕊二人一人捧着一條月牙白的挑線裙子,一人抖開一件素錦繡菊花是褙子。
蔣嫵對着鏡子中的他們點點頭,聽雨就自妝奩中取來一根純銀雲紋扁方,爲蔣嫵固定了髮髻。又撿幾朵小巧的素銀梨花爲她簪在鬢邊。其餘飾物一概不戴。
蔣嫵更衣妥當,又不準練功,索性帶着聽雨出去走走,原想着去外院書房看看霍十九,誰知還沒到院門前,迎面就有婢子來回:“夫人,杜姑娘來了。”
“快請進來吧。”
蔣嫵一面吩咐人去請人,一面向外頭迎去,迎面就見杜明鳶穿了身淺藍色的肅靜衣裙款款而來。
“鳶兒。”
“嫵兒,你好些了嗎?”
兩人手拉着手相對行禮,杜明鳶眼中就有了淚:“我昨兒夜裡沒睡好,今日早起還是覺得抓心撓肝的,想着你這裡必然是傷心欲絕,飯也吃不下了,隨意吃了口粥就趕着來了。”帕子擦擦蔣嫵的額角,道:“看你,臉色這麼差,你是快要做母親的人了,爲了孩子也要堅強起來啊。”
杜明鳶這些日就差紮根在霍家,葉天使和楊曦七八日也來了三四次。蔣嫵哭,杜明鳶想起唐氏和蔣嫣等人也跟着哭,更是哭蔣嫵失去家人的悽慘。得知她有了身孕之後,杜明鳶越加怕她上了身子。昨兒要不是去下葬,她都要住下陪伴蔣嫵了。
“我知道,多謝你這些日陪我。有你在。我心裡好過多了。”
杜明鳶搖頭,發上的珍珠步搖晃動,:“在我面前,你還要強顏歡笑嗎?嫵兒,你若難過就哭出來,不要憋着悶壞了身子。”
“我真的沒事的。”
二人說話已經攜手進了屋,聽雨去預備了茶點擺好。
杜明鳶就道:“你性子素來要強。我是知道的。這些日莫說是你,就是我也覺得心裡堵得慌。天使那裡與唐家說是已經定了日子,可她因爲你這裡的事動心,幾日來心情低落,還吵嚷着要與唐公子延遲婚期。”
“那可使不得。”蔣嫵有些焦急。“回頭我定要好生與那丫頭說一說,好姻緣得來不易,怎麼也要好生珍惜,她因爲我的事提出延遲婚期,唐家哪裡會同意?又不是自己家裡出事。唐家不同意,天使要是實心眼兒,起不就要發生口角?兩人萬一因此而傷了感情該如何是好。”
“說的也是,不過你也不要擔心,天使做事是有分寸的。況且她也是真的難過。”
杜明鳶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不願意再提起傷心事叫蔣嫵難過,就岔開話題專門說一些輕鬆的。
蔣嫵知道她是真心爲了自己。動容不已,就與她說着話解悶。
兩人只說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廊下就有婢子回道:“夫人,皇上來了。侯爺請您去前廳呢。”
“知道了。‘
杜明鳶道:“快去吧,侯爺叫你一同去必然是有事,我看到你沒事也放心了。這就告辭了。”
“我趕着去前面,正巧同行。也當我送你。”
“你我之間又何須在意這般虛禮?我打算步行,正巧在你府裡散散步,你有着身孕,還是乘小轎也好快些趕去。”
“哪裡就那麼嬌貴了。”蔣嫵拉起杜明鳶的手道:“不打緊,我陪你走一段。”
杜明鳶原本擔心蔣嫵,可見她腳步輕盈,健步如飛的,根本就沒有不舒坦,這下也放了心。
二人一直走到了前院,蔣嫵才吩咐玉橋和落蕊二人送杜明鳶去乘馬車,自己帶着聽雨去了前廳。
纔來到門前,蔣嫵就見曹玉面色凝重的站在一旁。
蔣嫵先到曹玉跟前,悄聲問:“怎麼了?”
曹玉壓低聲音回道:“遇上麻煩了纔想起侯爺來。這樣的做派叫我看不上。”
如此直白的說法聽的蔣嫵莞爾,同樣低聲道:“我也看不上。”
曹玉也禁不住低笑。
蔣嫵便吩咐下人回話,隨即撩起靛藍色軟錦簾進了前廳。
霍十九做在側坐,小皇帝卻似個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滿地打轉,眉頭擰成個疙瘩,喃喃道:“他們這是什麼意思。好端端的,又做什麼來搗亂。”
“皇上不要擔心。”霍十九道:“也未必就是要搗亂,許是尋常的訪問罷了。”看向蔣嫵,道:“你來了,快來坐吧。”
蔣嫵給皇帝行了禮,就在霍十九身畔坐下,問道:“怎麼了?皇上急成這個樣子?”一有事就找霍十九,還這般扶不上牆的模樣,果真如曹玉說的,就是叫人看不上。
小皇帝當然不知蔣嫵想什麼,焦急的道:“金國來了國書,說是金國皇帝不日即將來訪。”
“來訪?”難怪分別時他說說不定很快就可以相見,原來是早就有了打算。
“是啊。當日鎖簽訂的和平條約不過是三年時間,這會兒就已經過去了一年半了。金國蠻子素來好戰,又各個驍勇,現如今這位皇帝比他父皇還要有手段,將國家治理的國泰民安,又兵強馬壯國庫充實的,叫朕怎能不擔心?與他們金國相比,大燕現在內憂尚未解除呢,又如何抵禦外敵?”
“皇上太緊張了。”蔣嫵笑着道:“說不定金國人來之是爲了表示友好呢,皇上只顧着將事情往壞處想豈不是自苦?”
“正是。”霍十九溫和的道:“就算再不濟,和平條約還有一年半時間,這段時間足夠了結了內憂,到時候皇上便可全力以赴對付外患了。”
鬥了這麼多年英國公都沒有倒下,難道這一次就會成功,不會再有變數了?
小皇帝心內的狐疑並未表現的很明顯,可霍十九和蔣嫵看是看的分明。
蔣嫵就低頭把玩左手無名指上的素銀戒指。霍十九也沉默不言語。
小皇帝彷彿沉吟片刻,終於將心裡的焦躁和不滿壓了下去,這才道:“英大哥說的也有道理,等拿下了英國公,金國在如何也好過國內還有禍患。英大哥聰明絕頂,到時候一定能在替朕想出好法子的。”
“臣已是江郎才盡了。”
小皇帝擰眉,見霍十九明擺着有推脫之意,心中很是不滿。
可是這個時候着實不是一個和霍十九撕破臉的好時機。
小皇帝強壓着火氣道:“英大哥何必如此自謙?罷了,這件事先不談,且說說金國皇帝一行前來,咱們要怎麼做吧。”
霍十九道:“皇上暫且不必做額外準備,只吩咐禮部好生安排迎賓事宜即可。在如何,咱們是主,金人是客,客隨主便,難道還能越過大燕的規矩去招待他們麼?”
霍十九其實想說的是小皇帝未免太緊張了,簡直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完全沒有身爲一個帝王該有的沉穩。
小皇帝聽聞霍十九這般輕輕地敲打,也驚覺自己有些太不鎮定了,沒的叫外人看清了,就咳嗽了一聲道:“朕也是這麼想的。此事就交給禮部去辦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