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不爭氣,我頹然地擦着眼睛,覺得自己沒骨氣透了,竟然這樣輕易地掉淚,穿盔帶甲地上陣,仗還沒開始打就已經輸了三分。
“媽不是沒有年輕過,也有過叛逆的時期,你每天腦子裡想些什麼不用瞞我也知道,就是給你個機會自己說出來,免得你到時候說我不開明。”
她換了姿態,丟下溫情面孔,強勢的一面顯露出來,這一下我倒是沒有膽怯,心裡暗自嘲笑着,冷哼了一聲:“你知道什麼,我心裡怎麼想你什麼時候關心過。”
“你再說一遍?”她被我的語氣激怒。
我有些後悔,覺得話說得過了,又拉不下面子收回去,只好硬着頭皮跟她對峙。
“我說,你根本不懂我在想什麼。”
她刷地站起來,眼看就要爆發,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如炬,有一瞬我覺得她的巴掌就要落下來,可是她並沒有,空氣凝固了幾秒,她才咬着牙用手指着我:“江嫣,爸媽這些年一直太寵你,我們年紀大了,經不起你這樣折騰,你要是懂點事,就給我好好把話說清楚。”
我只覺被逼到死角,心裡憋屈得難受,情緒一下就上來了:“我是想說,我早想說了,初二的時候我就想說來着,可你們關心過嗎,這麼些年你們也只關心我成績好不好,什麼時候在乎過我的心情我的感受?”
她的表情怔了一下,好像猜到了什麼,呆呆看着我。
“初二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你了,我是個同性戀,從小我就喜歡女人,早戀也好翹課也罷,我就是沒心思念書,都是你們逼我的,不然誰想上這個破高中?我巴不得自己當初沒考上,也不用像坐牢一樣,每天每天的,就沒有一天開心過,你們以爲我很感激嗎?我後悔死了,要不是你們,我現在就跟她一個學校,我們光明正大地,每天都能呆在一塊兒,弄成現在這樣,都是被你們逼的……”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氣像結了冰。
年輕,那時候尚是太年輕,一點就着,坦蕩蕩地出櫃,捍衛自己的愛情,像在跟周遭宣戰,大張旗鼓地喊出自己隱晦的秘密——其實也不成秘密。那年我一直以爲自己堅韌且勇猛,做了其他人不敢做的事,以爲自己比所有人都要有所擔當,能夠誠實面對自己,向世人、包括父母言明一切,自以爲很無畏。
我媽呆呆站了好久,臉色慘白,像被抽掉了靈魂一樣。看了我半天,欲言又止地吐不出一句話,默默地,眼睛紅了,只問了我一句:“她呢,她也跟你一樣這麼想?”
這一下我啞然了,心裡沒有答案,卻不服輸地點頭,說她自然是跟我一樣。
末了,她終於轉身要離去,連告別都忘了說,只是喃喃地:“不要告訴你爸。”
我看到她背影逐漸遠去,偌大的操場空蕩蕩的,只剩我一個人坐在路邊,在慢慢亮起的路燈下,被拉扯成一個很長的影子。
一直到很久之後,我才逐漸地明白,原來那些時候我一直引以爲豪的坦然,不過是一種傷人的自私。
從那以後,我媽再也沒來學校找過我。
想來人生中我似乎總是與“二”這個數字犯衝,幾乎所有與它有關的年歲我總是會有不好遭遇。
高二那年,我的生活卻像被掀翻過一般,天翻地覆。接連而來的一次聯考,年級一千多人中我排名在八百名之後,我媽對此無動於衷,甚至不接老師的電話,我直接從重點班中剔除出去,插進了一個普通的班級。她不聲不響地凍結了我的卡,只留一張儲蓄卡定期往裡面打極少的生活費。流言四起,女友承受不住壓力要與我分手……壞事總是不約而同,像趕集一樣成羣結隊地涌來。
從來沒有那麼不濟的時刻,在人生還未開始前,就覺得一切都糟透了。
那時候我已經漸漸在接二連三地挫敗裡,開始漸漸感知到自己的渺小,覺得曾經動輒想要掌控一切的念頭,其實很可笑。
我媽徹底打贏了那場無聲地戰爭,她摧毀了我所有的信念,在我一敗塗地時又及時向我伸出援手。她實在是個狠角色,我默默想,誰得罪了我媽,真的不會有好下場。
高考來臨,我們一家離開了從小居住的榕城,搬去了更靠近海的鷺島。
記憶大抵是從那時候,被切成了兩截。
我向那間空了八年的房間徹底地告別,臨行時刻,我默默帶走了那本寫滿了名字的記事本。當下的我毫無緣由,只是恍然覺得,它這般沉重,以至於我無法捨棄。
從此,那個房間便又一次鎖上了。
高三的生活平淡而無味,整整一年,他們從未對我的成績有過些許的要求,我過得安逸,一天幾乎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坐在教室裡,不運動又加上吃得很好,我長胖了不少,體重蹭蹭地往上飆升。
高考差強人意,我上了一所省內的二本高校。
其實於大多數人而言,高中結束便也意味着學生時代的徹底終結。至少我是如此,高考結束後我丟棄了所有的校服文具,似乎在極力宣佈,我已然跟童真幼稚的時代徹底告別。
整個暑假我媽幾乎天天帶着我去逛街,買了許多化妝品和包包給我。這些明顯而又蹩腳的用意很容易就能被揣測出來,我卻也無力去戳穿或反駁些什麼,她是真的不易,無可奈何,只能這樣無望地做着努力,我心裡都是清楚的。
那是我第一次離家那樣久。
大學的生活跟我想象之中無異,也或許是我本身對它的期待就恰到好處——我從來都不是不切實際的人。
在學校我很快跟一羣學長混在了一起,喝酒,打牌,惹事生非。除了楊禕之外,我幾乎沒有認識同屆的朋友,走在路上,常被人認成學姐……更多地被認成學長。記得導員開學找我註冊,我正跟楊禕一行人掃街一樣地坐在校門口,楊禕不談了,一起玩的幾個男生也是瘦高有型,一副玩世不恭的架勢,年輕的女導員在門口轉了半天,終於狐疑地看着我們幾個,確認了好幾遍名字,才肯相信我真的是江嫣。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一直往我身後瞟,我點了煙,說老師你真漂亮,她臉刷地就紅了,後面一陣鬨笑。
生活自然是安逸的,填報志願時我聽從爸媽的意見報了會計,但上了幾節課我又覺得實在瞭然無趣,便去了電視臺實習,人常不在學校,課也很少去上,一個學期無所事事地混完回家,再簡單不過了。
其實這二十載的人生裡,我也實在很難找出一件興師動衆的大事,至少在我看來,那寥寥幾場星火,全都不值一提。
這或許是因爲,在我尚還年幼的時刻,已經對另外兩個人的人生,有過太多天馬行空的猜想。我一直以爲自己對他們的故事是好奇,然而直到再一次與葉青相對,我才一瞬間明白,那些糾纏我多年情緒,更多的應該是嫉妒。
二十未至的年紀,對人生有無數的不確定,無知而天真的歲月,卻總是希望自己能夠活得濃烈些,經歷許多豐沛的故事,似乎這樣,才能給人生留下印記。
葉青回來的這幾天,家裡的氣氛從未如此怪異。我隱隱感覺到,爸媽跟她之間的感情和跟我之間是不同的,那些欲言又止和小心翼翼,對他們關係的疏離欲蓋彌彰,我看在眼裡,又不敢多問。
吃飯的時候,屋子裡一如既往的沉悶,葉青突然打破僵局地問:“小嫣,你在學校過得怎樣?”
我有陣不適,自那次無疾而終的短信之後,我和葉青便沒有過正面的交流,加上平日裡很少有人喊我小嫣,從小時候起,我就對這個太過女性的名字很反感,除了我爸,幾乎沒有人會用這種方式稱呼我。
“挺好的。”基本禮貌我仍是有。
“平時課多嗎?會不會很累呀。”
“課不多。”我不想再這般故作姿態地寒暄,表情已然冷淡下來,這簡短的問答,將飯桌上本就很壓抑的氣氛,拉扯得更加尷尬。
“那,有沒有找男朋友?”
話音還未落盡,我媽夾到一半的菜,啪地掉在了桌上。
她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種時刻,除了升起一股無從說起的厭煩情緒,我還在那些不知所措的瞬間,感到有一陣不知從何處升起的自卑,在她這種居高臨下的問話裡,隱約地在心裡翻滾。我再也吃不下飯,落下碗筷,沉默離去,這樣沒有風度地不歡而散,真是敗得一塌糊塗。
我躺在漆黑一片的房間,聽到外面廚房傳來水流的嘩啦聲,葉青跟我媽在收洗碗筷,瓷器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一聲一聲的,像敲在我心上,焦躁而煩亂。我爬起來開電腦,隨便找了部電視劇,將聲音放得很大,聽着虛構的人物對話,才終於漸漸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