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人!”尚德祥一臉是笑,先一個起手揖,打下千兒道,“卑職給俞大人請安。”起身又是一揖。俞鴻圖慌得忙雙手攔住,笑道:“你還和我鬧這個?那年你一道去老金家吃酒,回去路上下雨,又怕溼鞋,咱兩個人赤腳片子跑了十幾裡,歇到你家,你都忘了?”尚德祥順他手勢坐了檀木椅上,接過驛丞遞過的茶,笑嘻嘻說道:“到哪山唱哪山歌,作此官行此禮才能不壞交情。今兒他們不能來,先頭太子死了,在內務府設祭,萬歲爺御駕親臨,大大小小的王爺們都去了,內務府忙得底朝天。我討了個巧差,專門來購紙札香燭,這才得偷個空兒來拜望大人。”
看着面前這位筆帖式,俞鴻圖也是不勝感慨,才一年過去,幾位當日一道兒跑龍套的“辦差哥兒”依然如故,自己已在都察院身爲臺閣卿貳,奉旨出巡又奉旨回京,人的際遇真是從哪裡說起!想着,俞鴻圖笑道:“朋友還是朋友,位份變了遮遮外人眼就是了。這會子在你們面前抖精神兒,背後不罵死我纔怪呢!”“誰敢罵您喲!”尚德祥用碗蓋撥茶唏留了一口,說道:“太渴了!——大人不知道,您羨慕死我們了!王爺們鬧殿,老馬也在場。下來見我們‘啪’地先摑了自己一個耳光,說:‘我他媽的怎麼這麼渾,光顧了瞪眼看了!我要搶先一步說話,不也他娘當場升官?就算跟着姓俞的刨幾句,不定也選出去弄個府縣乾乾!’我說,這就是人跟人不同!八爺們是好惹的?東邊幾位王爺你惹得起?鴻圖是腦袋彆着上去幫皇上,你沒這份忠心也沒這份膽,還是老實跟我們待着,在內務府衙吃茶看邸報聽司官爺招呼吧!”俞鴻圖道:“當時我可沒想這麼多,他們鬧得太不像,我實在忍不住了。”
“所以我說這是大人的德行嘛!”尚德祥頓了一下,身子一傾說道:“俞大人,我這會子想仗爺你一件事,不曉得肯不肯給面子呢?”俞鴻圖驚覺地看了一眼尚德祥,說道:“我是御史言官,能幫你什麼忙?”尚德祥打個哈哈,說道:“大人消息不靈通吶!你放了四川藩臺了!票擬都下來了!合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真的?”
“真——的!”尚德祥拖着長聲,篤定地說道,“是寶親王爺薦的你。說岳大將軍在四川,身統十幾萬大軍,四川爲天下第一軍需供應重地,一定得要幹練精強的人來任藩臺,就薦了老爺您哪!”他不知不覺已將“大人”換成了“老爺”,又壓低了嗓門兒道:“嶽大軍門又要出兵放馬了!您瞧着吧,一仗打下來,您穩穩坐定了升巡撫,不定還是總督!打仗,憑的是金山銀海,你這番不但升官,那錢——”他瞪着眼,彷彿面前就有一座金山,“——海啦!”
俞鴻圖微微一笑,說道:“你素知道我,我是不愛錢的。”“那是那是!咱們內務府還有誰比我更知道您?老爺最不希罕錢了!”尚德祥立即轉篷,說道:“越不愛錢升官越快!我敢說您老爺準比李制臺田制臺和鄂中堂還要高發!爲甚的呢?您得了聖意,又忠心又不愛錢,年紀比他們輕,身子骨兒又結實。您瞧他們幾位,肝不好的肝不好,癆病的癆病,長江後浪推前浪,後風流吹前風流,輪到老爺您了!”
俞鴻圖在內務府和尚德祥交情其實中等,酒飯不分家也是真的,如今龍門一躍而過,終日與尹繼善李衛甚或弘曆一干王公勳貴一處辦差,居移氣養移體,已很瞧不上這種低級馬屁。但尚德祥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雍正的“三大模範”都是病秧子,確是自己嶄露頭角的時機。千穿萬穿,馬屁畢竟不穿。俞鴻圖因笑道:“甭說這些話了,像個老公兒,聽着叫人肉麻,你有舒適事託我呢?”
“我那個‘一提挑兒’姐夫您還記得不?”尚德祥道,“——就是前年臘月初八在嘉興樓請客的那個——叫董廣興——淮南府上叫人砸了一黑磚,前年來京就是謀起復的。託了小三爺的面子,放到四川去當了個同知還是候選的。這回又進京來引見,說話就補實缺。在這等了幾天等不到您,就先走了。”俞鴻圖至此已知尚德祥來意,搜尋着回憶,已是想起嘉興樓應邀吃酒的那回事,倒也對董廣興沒有惡感,正要說話,尚德祥又道:“這次他進京,我們回請他。席間大夥兒都捧您,說這是我們內務府建府八十二年的頭號人物兒,是咱朋友們的光彩體面。廣興說,‘可惜我不能慧眼識英雄,當面錯過!這是我朝郭張廷玉一流人物!’您瞧人家心裡這份景仰!”
俞鴻圖道:“這太過獎了,俞某斷不敢當的!”“我們帶着廣興去拜望了嫂夫人。”尚德祥順着自己的思路說道:“廣興一看家裡那個窮,當時就落淚。說‘我們這些作外官的,就是個未入流的也比大人這房子強些’。又是‘君子固窮’,還說‘國而忘家’……什麼的我也沒記住。恰好他在北京棋盤街那一帶買了一處宅子,不算大,三進三出臥磚到頂的瓦舍,幾個哥兒們說合說合,就請嫂子搬過去了。”俞鴻圖一下子瞪大了眼,說道:“你們糊塗!怎麼給我弄這種事?要我當貪官麼?不行,我要搬出來!”
“老爺您別忒瞧扁了我們。”尚德祥道,“您不是白要的!堂上您寫的那幾幅聯,廣興說這字兒一百兩一個也值。那幅‘務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廣興要去了,其餘的幾個兄弟你一張我一張揭了個淨。拿字畫換房子徐乾學老相國、李光地老相國不都這麼作過,有甚的相干?他還是個朝廷命官、風雅學士,又不是大奸大惡之徒,又不是借您的勢要爲非作歹,老爺何必就清高到這份兒上呢?”
俞鴻圖還要說話,外邊隱隱傳來請安聲,驛丞傳呼:“寶親王爺到!”尚德祥自是上不得檯盤,打千兒急急道:“明日早飯後嫂夫人和我們都到暢春園雙閘口外接您,見過萬歲爺,我們給您洗塵!”說完腳不點地溜了。尚德祥恰在二門口遇上弘曆,他哪裡敢擡頭看一眼,忙垂手側身讓路,待弘曆等人過去才閃出門去。俞鴻圖已是迎到階下,磕頭叩了千兒擡起頭時,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雍正皇帝也站在弘曆身後!
“主子!”俞鴻圖十分機警的人,見雍正穿着便裝,便不宜暴露他的身份,只是趕緊補行三跪九叩大禮,長跪在地道:“請主子和王爺屋裡坐!”雍正點頭沒說話,和弘曆一起拾級登階進了堂房。俞鴻圖這才小步趨進,又打千兒請安跪下。那驛丞早瞧見是雍正到了,連切了幾個冰湃西瓜,選了個最好的用盤子親自端進來,也不敢言聲,躡着腳退了出去。俞鴻圖這才道:“萬歲爺,您怎麼親自駕到,臣子們如何當的起?再說這天兒,雖說剛下過雨不很熱,也悶得很呢!”
弘曆捧了一塊瓜奉給雍正,笑道:“萬歲去弔祭了允二伯伯,回園子順道過來看望你們,尹繼善呢?”俞鴻圖把尹繼善方纔情形說了,又道:“他既回去了家,未必就再回驛站了。”
“你起來坐着吧。”雍正的心緒似乎不佳,皺着眉頭淡淡說道,“朕剛從內城出來,拜辭了二哥的靈,心裡忽忽若有所失。聽說繼善和你回京了,還有孫嘉淦帶着嶽鍾麒的老母親進京,今晚也要到,就過來瞧瞧。看不看你們無所謂,倒是朕想見見這位老太太。”俞鴻圖忙道:“奴才下午就到了,沒見着孫嘉淦他們來。”弘曆道:“探馬過去了,人已經到豐臺,頓飯工夫就來。嶽鍾麒去了兵部武司,一會兒就來了。”
雍正點點頭,對俞鴻圖道:“你這番江南之行,差使辦得不壞。清江河督衙門上了摺子,你監修的一百里大堤在高堰一帶,可抗百年不遇的洪水。那個地方朕去過,如果修不好,洪水就會漫到淮北!這個功勞不容易立得。還有文山壩合龍,確保江西浙江和福建不受水害,五百里引水渠已經修成,可灌田兩百多萬畝。還有,你幫着尹繼善在江南督建義倉,每鄉一座,又代各鄉撰寫《義倉鄉約》,帶着各州縣去看你在無錫的‘模範義倉’……”他歷歷在目地談着俞鴻圖的政績如數家珍,俞鴻圖自己都聽怔了:天下十八行省,萬幾宸函政務如麻,雍正竟記得如此清爽!思量着,又聽雍正道:“你鯁直敢言,朕原看是個御史材料兒。現在看你才地不能侷限,所以準備放你四川布政使。嶽鍾麒就駐節在那裡,你一頭要應付巡撫,一頭要應付軍需,還要管民政。寶親王薦了你,你不可負了他,明白麼?”
“奴才明白!”俞鴻圖半個屁股坐在椅上,忙一躬說道,“這是主上的隆恩,寶親王爺的厚愛!奴才在江南,也是謹遵王命辦差,和李衛尹繼善通力協作,奴才平庸之材,主子如此賞識,何以克當!奴才還要諫主子幾句,主上龍體一直不適,剛剛兒痊癒不久,不宜過勞,即如臣等在館舍,有所詔諭傳旨入內即可……”“朕是心裡悶。”雍正面色憂鬱,深沉地說道,“方纔在二哥靈前拈香,朕想得很多。他若不失德,勤敬修心,何能落到這一步?太子如此,皇帝也不例外。弘時回來說:‘允見了太子鑾駕,已經全然不能說話,只是用頭碰枕頭……’朕當時真是心如刀絞……”說着淚水便淌了出來。弘曆早已聽到了弘時允祉允祿他們演戲的事,暗思“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這句詩①陶淵明:《輓歌詩》。,現在連“親戚”也在那邊歌,而皇帝卻在這邊掉淚,人情冷暖澆薄如此,也真令人可嘆。正要開口慰勸,院裡一陣動靜說話,幾個挑夫把行李卸在西廂檐下,一個男子聲氣說道:“嶽老太太住北間套間,兩個丫頭在外間侍候。我住南邊這間小屋,老太太有什麼事只管叫我。”便聽驛丞和兩個女的應聲稱“是”,一個老婦人的聲音說道:“孫大人,還是你住北間,少不了有官場朋友拜見你,也方便些。我一路坐轎,吃得飽歇得夠,安安生生的,住哪裡不一樣?”
屋裡人都靜了下來,弘曆到門口望望,回身一躬說道:“皇阿瑪,孫嘉淦他們到了!”雍正隔窗看,果見孫嘉淦在檐前燈下指使家人搬行李,因起身出來,含笑站在階下,徐徐說道:“孫公別來無恙!”
“唔。”孫嘉淦應了一聲,一回頭立刻大吃一驚,愕然看着雍正不言語,雍正不等他說話,笑道:“這位就是東美的老母親?來,來,咱們住上房,鴻圖他們住下房。”竟向前幾步攙了嶽鍾麒的母親。俞鴻圖極敏捷地跨到另一邊扶了那位驚訝不置的老太太,顫巍巍進了上房,在中間椅上坐了。孫嘉淦已是跟進來,向雍正行了禮,方對坐着發愣的老人說道:“這是萬歲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