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張廷玉在軍機處還有一大堆事務要料理,知道雍正一說起“當皇帝苦”就沒個完,忙道,“皇天無親,唯德是輔,真正是加減乘除,一毫不爽!阿其那無德無量,卑瑣陰微,落得今日下場,正是他做孽結果。依奴才見識,羣臣既已議了他的罪,且把案子放一放,看還有沒有新罪。即便是塞思黑,若有一線生機,奴才以爲也可開一線之明。此至惡至險之徒得以苟延殘喘,於後世子孫也可立一個警戒榜樣。若其冥頑不化,繼續作惡,祭告太廟祖宗,誅之以謝天下,也不爲不可。”婉轉之間,張廷玉已經將議題拉了回來,連方苞也不禁佩服,暗思:此人宰相之智,清明在躬,確到了爐火純青地步了!雍正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說道:“就依衡臣意見,各部還可以議,摺子還可往上遞,案子處置往後放放。朕已經容了他們一百次,一百零一次也無干系。塞思黑處胡什禮奏來,他病暈不思飲食,阿其那漚稀不能進食。二哥這樣,大哥瘋了,想起兄弟零落到這份兒上,朕實不忍再取老八老九他們性命。”
“但朕也不以殺他們爲諱!”雍正眼中的溫柔只是一閃而過,看着太監們燃燭掛燈,他倔強地又昂起了頭。“朕不指望阿其那塞思黑和允‘迴心向善’,但盼他們不要怙惡不悛。這裡放一句話給你們,朕要麼就保全他們壽終正寢,要麼就是俯允衆議明正典刑。他們一定爲非,後世說朕如何這樣那般是非,朕也滿不在乎!”
在場的王公大臣其實沒有一個主張殺掉允等人的,至此才都略略放心。鄂爾泰說道:“既然暫不處置,對外還要有個交待,奴才以爲圈禁也是一流,高牆之內,想爲非作歹也是個不成。家奴既已發遣,斷沒有叫返回的理,可由內務府撥人照料。”他頓了一下,見雍正點頭不語,知道沒有不妥當之處,因又道:“既然暫不處置阿其那他們,隆科多似也可勉以寬典……”
“隆科多的事不要提他,朕聽到他名字就噁心!”雍正厭惡地說道,“張廷玉草詔,隆科多身爲先帝遺臣,有託孤之重,如何不精白乃心忠誠事主,乃敢植黨擅權,貪婪不法,亂政欺君?!着他永遠圈禁,遇赦不赦!”
“扎!”
“至於李紱。”雍正呷了一口茶,凝望着窗外風雨晦色,說道:“你們看怎麼處置?”
方苞輕咳一聲看了看張廷玉。李紱是張廷玉最得意的門生,舉朝人人皆知,張廷玉此時只有尷尬迴避,雍正見衆人不語,笑謂張廷玉:“衡臣,你不要爲此不安。你素來持公待人,並不袒護門生,別說是李紱,張廷璐是你弟弟,伏法腰斬,也沒累及你一根汗毛。你有什麼見地只管說,不要有所顧忌。”
“李紱素來守正,在職清廉自隅。他出事,很出奴才意外。”張廷玉說道,“田文鏡勵精圖治,大刀闊斧推行新政卓有政績,李紱或者有些妒忌?奴才實在想不透這個人這件事。奴才一向這樣看,李紱、楊名時、孫嘉淦像是一路人,都是有忠心,肯作實事,但墨守歷來成規,不贊同皇上諸般的新政舉措,沒有想到裡邊有結黨情事。就現有的情形看,說他呼朋招友共謀讒害田文鏡,似乎也還證據不足。奴才的心皇上最知道,再不敢有絲毫欺隱的。”雍正微笑道:“既然連你都瞧不透,可見此人深不可測。你舉這三人,朕看並不是‘一路人’。楊名時是一泓清泉,孫嘉淦像一道瀑布,君子心性一望可知。李紱在朕面前說話圓潤,觀望朕的喜怒,在你面前不知如何。三個人看似‘一路人’也確有相仿之處,都有好名之癖。李紱攻訐田文鏡,貌似堂堂正正,其實是見田文鏡得罪的人多了,行事猛進不留後路,料着沒有好下場,所以他就先奏一本,料着朕對他自己信任,絕無後患,成則收功,敗則收名。朕就是瞧透了這一層,十分厭了他!”
一干臣子聽着雍正解析李紱,一邊和自己素日印象比照,都覺得雍正的話有道理,但挖剔得太深,一點餘地也不留,又似乎太苛。有這番誅心之論,李紱就絕非“純臣”,只是個功利之徒而已。但李紱廉隅清明、守正敢言是天下共知的,單憑着“觀望風色”四字入人於罪,那就太過分了。喬引娣也見過李紱兩面,原是覺得這人儒雅知禮,說話從容得體,風度十分凝重,印證雍正的話,忽爾覺得“似乎是”,但更多的卻是不解。她聽人說雍正細心刻苛不知多少次,一直留心體察,今日纔算真正領教了。不禁暗想:“李紱這樣人在百姓眼裡要算好的了。這麼着雞蛋裡挑骨頭,天下還有好人麼?”正思量着,鄂爾泰道:“皇上說的,奴才仔細思量,李紱確有這毛病,但依此議罪,似乎證據不足。就是胡什禮說的,李紱要加害塞思黑也是一面之辭。李紱是國家大臣,輕而罷黜治罪,中外震駭,其實無益,請皇上聖鑑。”“朕豈是‘輕易’入人於罪之昏君?!”雍正臉一下子拉得老長,冷笑一聲說道:“鄂爾泰你這話本就欠思量!胡什禮與李紱素無怨隙,他密奏這件事時,田文鏡的摺子還沒有遞進來,以朕素日器重李紱,胡什禮怎敢憑空捏造李紱有罪?”
“胡什禮也許自己沒膽量,”鄂爾泰面不改色,“借李紱探聽聖上意旨也未可知。”
“現在說的是李紱,想必你與胡什禮有什麼瓜葛?”
“奴才不認識胡什禮。但李紱事連胡什禮,奴才的意思不能只聽一面之辭。”鄂爾泰免冠連連叩頭,口氣卻毫無容讓:“案情不明先審後斷,乃是常情,阿其那塞思黑那麼大罪,尚且慎重典刑。李紱的案子何妨也放一放,再看一看?”
雍正“砰”地一聲拍案而起,臉色漲得血紅,已是勃然大怒!戟手指着風雨如磐的院外大喝一聲:“你這個忠臣給朕滾出去,晾晾風兒醒醒神!”
“扎!”鄂爾泰恭謹一叩頭,又看了一眼暴怒的雍正,低頭趨出殿外,就在丹墀下雨地裡跪了上去。
誰也沒有想到君臣好端端正在議事,雍正會突然發火。喬引娣更是驚訝:這個鄂爾泰從來不涼不熱,極尋常的一個人,會突然和雍正頂口,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只聽院外唰唰的雨聲不絕於耳,間或滾動的雷聲,震得人一陣陣心悸。弘曆最是伶俐心思,料是雍正因不能重處允心裡窩火,李紱的事也不得衆人擁護,因此拿了鄂爾泰出氣;方苞張廷玉他們和鄂爾泰意見一致;允祥身爲皇弟,久病不能參政,乍然間難以說話——正是用着自己的時候,因頓了一下,弘曆賠笑道:“阿瑪,您素知鄂爾泰的,昔年阿瑪在藩邸,他不過是個兵部司官,就頂過阿瑪,阿瑪很看重他這一條的。他無論如何也是一片忠君的心。您瞧外頭這雨,淋得久了要生病的。”
雍正粗重地喘了一口氣,回過神來,緩緩說道:“叫他還進來。”他顯得十分睏倦,撫着剃得趣青的前額,又加了一句:“叫太監拿身乾衣服給他換上。”轉臉又問允祥:“老十三,你覺得李紱如何處置爲好?”
“李紱這樣的人是最難處置的。”允祥幾年來從沒有這樣勞神過,顯得有點氣促,臉色又變得蒼白起來。“難就難在他確實不是贓官奸臣。同聲同氣的官員多,魚龍混雜賢愚難辨。恰恰彈劾田文鏡的頭面人物又多是他的同年,這就難逃結黨攻訐之嫌。人主御下,使各取其長棄其短而已。臣弟以爲無論坐實他欲殺塞思黑的罪還是聯絡科第同年訐告田文鏡的罪,都可以作定讞。暫時擱置一下,也是一法。”
雍正聽他說得委婉,仍和衆人一致,皺眉想了半晌,撲哧一笑說道:“看來有些事,雖然是人主也不得自專隨意。就照這麼辦,但今日會議這些話,無論誰不許泄露,不然,朕必要真的‘自專’一次,誅之以正他欺君之罪!”因見鄂爾泰更衣進來,又笑道:“老西林①鄂爾泰姓西林覺羅。詳見《九王奪嫡》第四十四回。他秉性耿直,不趨炎附勢,老成謀國,口碑較好。又回來了!好歹淋的時辰短,不妨事的吧?你總不至於有怨心的。”
“方纔奴才言語不謹,也不爲無罪。”鄂爾泰換了一身乾燥蓬鬆的寧綢袍子,乍從雨地裡回來,反覺身上十分舒適,雍正幾句溫言撫慰,打心裡都暖透了,連連叩頭謝罪。“奴才其實戇倔。盼皇上查其證聽其言。但只於國事有益,何得畏懼這點子雨?!李紱——”
雍正一擺手止住了,“李紱的事已經議過了,朕聽你們的意見。明天發旨叫胡什禮回京,有的事對證一下再作處置。”他仰臉看了看天,笑着對允祥道:“你剛剛好一點,本來說見見就打發你歇去的,議起來就沒個完。你這會子臉色不很好,外頭仍舊是急風驟雨,不必急着回清梵寺,累了就在這安樂椅上歪歪。把嶽鍾麒的事安排定,他們跪安回去,你等雨小一點再去,成麼?”允祥看了看那安樂椅,真想舒舒展展躺一會兒,卻搖頭笑道:“謝皇上關愛,臣弟還挺得來。這都是皇上駕車奉天,京裡積的案子,處置得不好,臣弟也是有責任的。”
“嶽鍾麒這次來京是奉了朕的密詔。”雍正面容嚴肅如對大賓,“六部裡除了戶部尚書蔣錫廷,別的人都不知道。如今策零阿拉布坦的使臣根敦現在北京,弘曆已經買通了他的一個隨從,阿拉布坦患了炭疽病,性命只在半年之內,他之所以派人來講和,就因爲部落之間不穩,這裡頭還連帶着西藏和喀爾喀蒙古。我天兵進討準葛爾,還要防着西藏有變,斷我歸路,也要防着喀爾喀蒙古臺吉坐收漁翁之利。說起這件事朕心裡就生氣,允在康熙六十年進駐拉薩,小勝即止,縱敵逃逸,羅布藏丹增又在年羹堯眼皮子底下安然逃走,其實準葛爾部實力並沒有大損。說難聽一點,他們拉屎不揩屁股,養虎遺患,爲黨爭小利忘社稷大義,殊堪痛恨!”雍正每當說到這些事總有些控制不住,朱軾眼見他話匣子打開,抖落不盡地又要數落允年羹堯。衆人正自擔心,雍正瞥眼看見允祥疲倦不堪的神色,已是話歸本題。“現在不講細務,朕安排一下,根敦來京,朕暫不見他,朱師傅來和他周旋。兵事不論,只在一個‘禮’上作文章。”
“好!”朱軾笑道,“皇上的意旨老臣明白,他不伏首稱臣納貢,老臣就和他泡上了。”弘曆道:“朱師傅,您只管和他們磨,磨到策零一命歸西,我們什麼都準備好了。”雍正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伏首不伏首,這一仗非打不可,打傷他的元氣,再真正和他們論道講禮,也才真有平安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