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十三吶!”胤誐到底憋不住,叩着杯子笑道,“方纔你講的這個草包故事,除了萬歲爺,咱們都沒笑,該罰你三杯喲!”胤祥笑嘻嘻執壺,在衆目睽睽中踱至胤誐身邊,說道:“萬歲爺笑了,就是我盡了孝心,別的人哪怕哭呢,與我什麼相干?十哥既然說到這裡,我也想起十哥的香火船。不知此事出於何朝何代?何人的船被劫,這劫船匪盜拿住了沒有?”“你問這個?”胤誐冷笑道:“本來是個古記兒,無朝代可稽,無年月可考,大約誰有這個強盜心,不免就狐疑起來。我倒曉得誰叫打劫了——萬歲爺方纔還問,爲什麼來遲了,我沒敢回。生怕大節下的,掃了天家體面。不瞞你這當家兄弟,我家遭劫,四壁如洗,你嫂子你侄兒都是可憐人,在那裡哭。我出去借一身乾淨衣裳進來,還要強笑着聽別人罵桑樹,兄弟你看我難不難?”
胤祥恍然說道:“哦——怪不得十哥來遲,原來借褲子去了!”胤誐見康熙聽得專注,越發放肆,因嚷道:“兄弟好伶俐,真個響鼓不用重槌。你一定要我說透,我就說:你和施世綸那個醜八怪,就是強盜!我昨兒已經作踐了老施,想必得罪你也不淺了——怕怎的,頭掉了也就這麼大個疤!”他用手比了個圓圈,一笑又道:“我比得不雅馴,很像個王八材兒,實在對不住,咱是個粗人。”
康熙這才曉得事情原委,清理虧空居然弄到皇子賣當的地步!他心思飛快的轉動着:老十何至於此?莫不是和老八他們下頭商議好了,今晚藉機發難,要瞧胤礽胤禛的好兒?瞥眼看胤禩時,胤禩卻是急得臉都黃了,只是皺眉嘆氣,又覺得不像……正惱太子一言不發,第二桌上胤禛大聲發話:“十三弟,你過來這邊坐了!他一個二五眼,你和他計較什麼?”
“你是三五眼!”胤誐勃然大怒,衝胤禛吼道,“捉螞蟻熬油,臭蟲皮上刮漆,只要錢不怕寒磣!你不信到我家去看看,他們是在哭不是!”話音未落,胤禛一口頂了回來:“誰曉得是哭還是嚎?即便真哭,前人有話說的好: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胤祥接口便道:“就是四哥這話——有聲有淚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有聲無淚謂之嚎,誰知你們……”
胤祥十分解氣,得意洋洋地還沒解說完,“啪”地一聲,臉頰上早着了胤誐一記清脆的耳光:“你是哪路神仙?材兒下作種子!就懂得跟着太子爺四哥後頭拍馬屁溜勾子舔屁股……”他唾沫四濺正說着,胤祥一個漏風巴掌回敬來,打得金花四冒,兄弟二人頓時在席前扭成一團。
“打起來了!”所有的人都站起身來,頓時御花園亂得一團麻似的。武丹鄂倫岱等侍衛在外邊聽見,一擁而入進來護駕,見是這種情景,不禁都愣了,要上前拉時,康熙又沒發話,只好訕訕地站在一邊。太子抽身過去,扎煞着手喝止,但他素無剛氣,此時誰肯聽他的?胤禔假惺惺擺着大哥派頭虛吆喝;胤祉撣衣揮扇,勸了這個說那個;胤禔胤祚素來老實,抖着嘴脣驚惶四顧不知所措;胤禩此刻倒定住了神,揮扇品茗沉吟不語;胤禟胤禵幫着胤誐又推又搡。其餘皇子有的幫打太平拳湊份子,有的臉色蒼白瞠目結舌,有的夾七夾八說些莫名其妙的風涼話:
“看打着了!”
“何必呢!”
“胡攪!”
“唉……亂來!”
胤祈等人年在幼衝,早被乳母們護到一邊,嚇得咧着嘴大哭大叫……一時間,御苑中人如熱鍋螞蟻,聲似鼎沸之水,嘈雜紛亂不堪。
“都住手!”康熙突然咆哮一聲,“讓兩個小畜生打,好生打,往死裡打!”
他終於憋不住了,兒子多了,人各秉性不一,康熙原也知道他們間有不合氣的,原想不過爲有的受信用,有的沒差使互相不服。不料竟是事關國策,旗鼓鮮明冰炭不能同爐!康熙這一赫然震怒,皇子們無人不怕,一個個臉上青紅不定,諾諾連聲後退。胤誐胤祥滿身灰土爬起來,臉上都是烏一塊紫一塊。胤誐啐了一口別轉了臉,胤祥舉目一望,覺得除了胤禛都是外人,扭曲着面孔抽搐幾下“嗚”地嚎啕大哭,伏地訴道:“兒子失禮,憑着阿瑪發落。只求萬歲今兒當着衆人還兒子一個公道……說明兒子的親孃到底是不是淫……賤材兒……”
這件事原委根由,就是一車話也難以說清見拙著《康熙大帝·玉宇呈祥》。,但今晚明擺着是胤誐有心發難生事,又先動手打人。康熙怔了一下說道:“你起來!你母親阿秀是土謝圖汗的公主,身份貴重。只因命犯華蓋多災多病,朕特旨允許捨身出家,不要聽小人們放屁——朕這就賜你母親名號:晉封章佳氏爲敬敏皇貴妃!——胤誐,朕先不問你荒廢學業終日浮蕩。你借銀的事,僇辱廷臣的事朕這會子都懶得問,只你今夜舉止如此無恥放肆,是爲什麼,你活夠了麼?”
“不是兒子活夠了,”胤誐在下頭已與胤禵胤禟計議,揣透了康熙的脾性:越硬挺越賞識。因一口頂了回來:“是人家要逼死兒子!您老知道,從他們清理虧空,死了二十三個朝廷命官,兒子不想當這第二十四個!原旨說清理以四哥爲主,老十三憑什麼弓開的溜圓兒射人?屎殼郎鑽紗帽,硬充黑老包——萬歲您別瞪我,就是死也得把話說完——像這麼着窩裡炮,拿着親兄弟一個一個地宰,弄得宗室貴戚家家如坐鍼氈,哪一朝有過?三哥的銀子是萬歲墊出來的,其餘的兄弟誰家不是精窮,有什麼好心情陪阿瑪說笑話取樂兒?”說到這裡,不知哪句話觸動情腸,兩串淚珠撲簌簌順頰淌下。
康熙原知道因胤礽胤禛撐着勁,十三阿哥在戶部辦實事,必少不了得罪人,想不到竟弄到皇子典賣家當。不由心裡一沉。正思量間,胤禛起身淡然說道:“老十,你覺得胤祥不留餘地,你留餘地麼?施世綸一碗水清到底的官,你當着千人萬人就那麼羞辱他!你還叫我們辦事不叫了?”因將胤誐昨日在大廊廟那檔子事備細說了:“施世綸昨晚見我大哭一場,又趕着過節,怕主子知道了難受生氣,沒有奏聞——這樣的忠良,我們做阿哥的憑什麼要作踐他?”
“老十是糊塗。”胤禩斟酌半日,覺得不能不幫着胤誐頂一頂這個硬頭釘兒,因道,“不過事出有因,施世綸也有不是處,明知胤誐在大廊廟,偏就火上澆油,篩着大鑼從那裡箳錚好歹也該回避一下的。”胤禛笑道:“老十府裡奴才要不攔轎罵街,施世綸就敢放肆拿人?”“打狗還得看主人呢!”胤禟冷笑道,“施世綸說到底是漢人,要沒人放縱他,就敢那麼張牙舞爪?”
胤祥氣得臉色雪白,大聲頂回來:“施世綸天下第一清官!這是萬歲的話!清理虧空是萬歲的旨意,收來的錢歸了國庫!笑話——這事論的什麼滿人漢人?九哥,你去山東賑災,手下的官都是滿人?”一時間阿哥們七嘴八舌各執一詞,紅着臉脣槍舌劍,又是一番熱鬧情景。
“都住口!”康熙斷喝一聲。權衡再三,他很快就清醒過來:此刻自己只要稍有同情胤誐的表示,消息傳得比風都快,不出三日便舉朝皆知,胤礽胤禛和胤祥的差使就更難辦,便踱至胤誐身邊,狠狠盯了一眼,說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古通理!你這畜生竟比作‘強盜打劫’!朕知道你們不服氣老四老十三辦的差使多,你們回去捫心自問,是朕不給你們差使,還是你們不要?康熙四十四年朕就說過叫老大、老八老九去管戶部,你們都‘有病’?身子骨兒金貴嘛!好差使,眼面光的差使你們搶了,苦差就推給他們,他們辦得認真了,你們又眼紅,以爲朕不知道?”
一句話說得胤禛胤祥幾乎墮淚,這些話其實連他們自己也不曾想得這麼透徹體貼。其餘阿哥們想想也真是的,便都低垂了頭不吱聲。康熙又道:“太子和胤禛胤祥實心任事不避怨嫌,正是國家祥瑞,爲什麼你們就放他們不過?胤誐,你素日驕慢目中無人不學無術,朕憐你粗放,沒有理會。索性今日連朕也不放眼裡,大鬧御花園,肆無忌憚至於此極——這猶可恕,只施世綸爲朝廷柱石之臣,你竟敢於光天化日之下肆意侮辱,沒有聽說過士可殺不可辱?來!”
“奴才在!”
李德全臉色焦黃,心頭狂跳,忙進前一步說道:“萬歲……”
“帶胤誐去宗人府。”康熙咬着牙道,“着慎刑司責他十脊杖,囚禁三日!”
李德全忙答應一聲,哆嗦着腿至胤誐面前打了個千兒,顫聲道:“十爺……請……”“我還沒謝恩呢!”胤誐鐵青着臉說道,過來雙膝着地,惡狠狠盯了胤祥一眼,叩頭說道:“兒子受杖去了!”說罷起身揚長而去,把康熙氣得站着幹發愣,半晌,叫過武丹道:“本想今晚吃一會子酒,叫你進來月下舞劍的,掃興了。穆子煦不是進京來了麼?明兒叫他遞牌子,你們進來陪陪朕……”他長嘆一聲,擺擺手道:“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