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手!”老艄公大喝一聲,“上我黃水怪船者有死無生!阿二阿三對付那個小白臉,這三個貨我包了!”
阿二阿三答應一聲,在船尾拽出篙來,原來胳膊粗的篙頭,還安着一尺來長的三棱鋼刺。兩個強盜目光一會意,一個望着艙窗裡的嫣紅和英英,一個盯死了溫家的和弘曆,隔着竹板從船尾猛地平扎進來,竟似要把內艙幾個人蚱蜢一樣連穿而過。只聽“嘎啦”一聲爆裂響聲,阿三的竹篙從後艙直穿而過,竟透出前艙。秦鳳梧緊挨艙門站着,左手上已着了利刃,覺得粘乎乎的,擡手看時,已是肉血模糊,頓時暈了過去。弘曆見阿二阿三來勢不善,情急之間,雙手扳了艙頂橫木,也不知哪來的氣力,身子一翻,已緊貼在艙頂。阿二的一根篙鋼刺頭只扎進了一尺來長,卻被溫家的一隻手緊緊攥住。阿二一紮不中,往外抽篙時,卻哪裡抽得動?阿二又氣又急又奇怪,嗚哩哇啦亂叫。弘曆這才知道他原是個啞巴,看嫣紅和英英時,都是纖毫無傷。也不知她們用什麼身法躲過了方纔那兇惡無倫的一紮。溫家的一閃眼見弘曆腰間懸着一把裁紙削水果的小刀,說聲“借爺的刀”,已是掣在手中,一甩手隔窗飛擲出去,阿二鬆手棄篙忙不迭躲時,哪裡還來得及?那刀飛如疾電,正正紮在眉心當中穿腦而過,阿二“唿嗵”一聲,麥個子似仰面倒在艙板上,眼見是不治了。溫家的大喜,說道:“四爺這刀真好,賞了老婆子吧?”
“好,賞你!”弘曆大聲道,“那是紅毛國貢的,削鐵如泥呢!”話沒說完,見阿三端篙紅着眼又刺過來,疾忙躲閃。說時遲那時快,溫家的已伸左手摸住敵人武器,平身向後窗一躍,已跳到後艙外船尾艙板上。
船頭黃水怪和邢家三兄弟早已交上了手,以三對一,堪堪打成平手,但那黃水怪船上生涯,在滴溜溜盤旋亂轉的船上進退如意,三兄弟禁不住船身搖晃,時而被擺得腳步踉蹌,時而將身子送往黃水怪刀下,七十餘合下來,三兄弟臂上都被削傷。因怕黃水怪進艙傷了弘曆,都打定了主意,守在艙口寧死不退半步。黃水怪雖漸漸佔了上風,無奈這三個抱的是必死之心,招招進擊,都是同歸於盡的拼命殺着,不禁心中焦躁,一邊揮刀劈砍,一邊高聲叫:“阿三,了事沒有?”卻聽阿三在後邊應答:“賊婆子厲害,老二死了!”
“跳水鑿船!”黃水怪大叫一聲,一返身便跳進驚濤駭浪之中。船尾的阿三也棄了篙,看了看倒在船尾的阿二屍身,仰天慘笑一聲也投水而下。
船上已沒了敵人,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弘曆身邊,秦鳳梧捂着受傷的手剛說了句“我說的‘不利於涉大川’,老爺們偏不——”“信”字沒出口,臉上已捱了邢建義老大一個耳光,邢建義罵道:“都是你這臭書生晦氣嘴說的了!你他媽非死到你這張嘴上不可!”
“不許吵,現在是同舟共濟!”弘曆此時又驚又急又光火,怒喝一聲,“你們看看外邊!”
衆人這才留心,船已飄到一條大河與黃河交匯口。此地水面更是寬闊,浩浩渺渺兩岸都模模糊糊,新注進的清水與黃水激盪着,掀起六七尺高的浪,巨大的渦流像風中紙鷂一樣盤旋徘徊,時而被托起老高,時而又落到浪谷底下。眼見就要翻船,溫家的急叫“快落帆!”話音未落,嫣紅一躍出艙,用刀將繩索輕輕一搪,那大帆“譁”地一聲落了下來,船體立覺平穩。衆人不禁驚訝:船體擺晃得這樣,這個小毛丫頭竟有這樣手段,輕而易舉地就放下了帆!目瞪口呆間,只見嫣紅飛速回身,操起阿二的竹篙,直插河底猛力撐持,那竹篙彎得像弓一樣,發出吱吱的呻吟聲。船,慢慢地離開了旋渦,豁然間已趨平穩——已是離了險地。她卻並不急着回艙,“嘩啦”一聲放下鐵錨,說聲“好啦”,娉娉婷婷回到艙裡,看了看天色,說道:“咱們飄下來足有五十里。天快午時了,快商議辦法!”此刻衆人早已呆了。
“這條河是惠濟河。”劉統勳和弘曆一齊出艙,指着南邊河口說道,“再往東二十里,就進了安徽境。奴才想,不如順流而下,前邊渡口水勢略平穩些,不拘哪邊靠岸,叫地方上送我們過河。”溫家的說道:“船上有篙有舵,就從這兒過河。河北邊是封丘地面,靠岸有個索象鎮,也能歇腳打尖,七八里水面,說話就過去了。”秦鳳梧道:“那個賊說要鑿船,也不可不防。”溫家的笑道;“像這樣的險地,龍王也不敢往下潛。再說的,他是圖財害命,怎麼捨得鑿船——這條船不值五六百兩銀子麼?”秦鳳梧道:“也許是圖財害命,害不死恐怕又要殺人滅口呢!”
一語提醒了弘曆,忙吩咐道:“打開艙板,下邊還有兩個賊呢!”溫家的笑道:“他們中了我的散魂針,還能活到現在?”說着隨手揭開兩塊艙板。弘曆向裡看時,只見兩具屍體蜷縮得大蝦一般,死魚樣的眼暴出,口鼻流血一動不動。弘曆不禁心下駭然,盯着溫家的和嫣紅,許久才問道:“你們是劍俠?真看不出竟是紅線女一流人物!”“我們算什麼劍俠!”溫家的撲哧一笑,“爺沒見過我們老爺子的本事呢!李制臺對我們家有大恩,老爺子派我們聽李制臺支使的。爺甭疑到別的上頭去。”衆人正說話,英英眼尖,指着上游說道:
“這賊是一窩子!那黃水怪帶着人追來了!”
衆人大吃一驚,向外望去,果然見一大一小兩隻船都鼓着帆逼近過來。小船船頭坐着阿三,還有五六個水鬼,大船上足有二十個人,黃水怪赤膊站在船頭,一手提着大板刀,一手遙指弘曆等人,大聲叫喊:“就是這起子羔兒壞了羊圈,下水鑿沉了它,一個也不要走了!”那阿三喊聲“下水!”幾個水鬼青蛙般都潛了下去。弘曆不禁心裡叫苦,想不到一念之差惹出這麼大禍來,此番性命休矣!環顧衆人,慘笑道:“悔不聽秦鳳梧的話,致有今日下場。你們誰會水,自己逃命去吧!”
“嫣紅下水!”溫家的此時卻十分鎮靜,一邊脫外邊大衣裳,冷笑道,“看是洪澤仙厲害,還是黃河鬼厲害!——你們在上頭防着大船來攻!”說罷與嫣紅目光一會意,二人一同無聲無息鑽跳入河。弘曆劉統勳眼睛瞪得一眨不眨凝視着水面,只見逆波翻涌濁流如粥,什麼也看不見。稍一移時,近船丈餘一股紅水泛上,正不知是誰受傷,一個黑衣水鬼已經浮屍上來。稍一移目,上流又瀉下一縷血水,一個水鬼伸頭換氣,氣沒換完“哇”地一聲大叫,死魚一樣飄了起來。眼錯不見,一個水鬼手拽錨索正在透氣,大約屁股上被扎一刀,慘叫一聲也飄了下去。衆人驚喜間,一個水鬼探身出水,雙手張着,踩水向賊船逃去,一邊逃一邊大叫:“水底下不成事,賊婆子厲害,快,快——”像被人在水下猛地一拉,他也沉了下去……溫家的踩着水回船,恰嫣紅也從後尾爬上來,一手裡握着匕首,一手擰着滿是泥沙的溼發,對溫家的道:“都了賬了。我這裡叫人掃了一鑿——”她指了指脅下,“船底下這東西了得,百忙中還鑿下一塊板來,得趕緊堵住!”
不到半個時辰的水下惡戰,敵我雙方都看怔了,直到賊人水鬼悉數被殲,黃水怪才醒過神來,在船頭跳腳號啕:“給我殺了這些王八蛋!我的好孩兒們嘍……我半輩子的心血呀……”眼見大船駛近,衆人心情緊張起來。弘曆把邢家兄弟等人叫到跟前,鐵青着臉說道:“這些水匪不像是一路人馬,像是有人糾集起來有意加害我的。他們沒有行務歷練,要是剛纔上下同時動手,我們更難應付……我們只有邊戰邊走,你們要好生出力,天幸脫得此難,我必報此大仇。萬一我死在這裡……你們活着的人要面見皇阿瑪,原原本本把我這話奏知他老人家……”想起在北京的雍正和母后,弘曆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眼角已迸出淚花。又轉臉對秦鳳梧道:“我就是當今駕前四阿哥,寶親王弘曆。和你緣分到這地步,我赦了你。艙底已經漏水,你不能動武,去堵漏去吧!”
秦鳳梧滿眼是淚,叩頭說一聲:“我跟定了爺!”爬起身跑進了後艙。溫家的起錨鼓帆,搖着舵緩緩行駛。敵船因爲完好無損,又有人撐篙,來得飛快,已經逼到十餘丈遠近。船上賊人一陣陣起鬨:
“看這幾隻羊羔子逃天邊去!”
“看哪!三個女的!”
“我要那個穿紅衣裳的!”
“那個小的歸我!”
“老有老的滋味,掌舵那婆娘我包了!”
鬨笑聲中“砰”地一聲,兩條船已經猛撞了一下。弘曆和劉統勳手裡握着刀,都被顛得跌倒在艙門口,對面艙上幾個彪形大漢卻帶着勁風一躍上船。弘曆大喝一聲“上!”帶着邢氏兄弟就要往前衝。
“四爺,”坐在艙門口的英英忽然說道,“我來對付他們!他們人多,這麼打要吃虧的!”一邊說,將手中抓子兒玩耍的一把銅哥兒劈面甩了過去,那四個人立腳未穩,已各自中了一鏢,三個人仰面倒栽進水裡,只有一個略一趔趄,揮刀大叫“快跟上來!”挺刀便去刺溫家的。
“好,你比他們結實!”英英笑着手一揚,“再補個錢兒?”一枚銅哥兒****出去,正中那人太陽穴,那人哼也沒哼便栽進水裡。英英見兩船離得略遠一點,索性提着那串小錢到船頭溫家的身邊,瞧着敵船近一點便是一把銅錢,喊聲“佈施你們!”便打過去,敵船傷了五六個人後,誰也不敢再伸頭,偌大一隻船面上,竟被她打得人影兒不見。弘曆看得呵呵大笑,拍手道:“今日大開眼界!”忽然見她停了手,爲難地看了一眼溫家的,說道:“媽媽,沒錢了。”
對面黃水怪忽然大叫一聲:“賊妮子沒錢玩了,快撐船,靠上去!”弘曆見敵勢囂張,不禁又復着忙。劉統勳一眼見弘曆給雍正和三阿哥五阿哥買的雲子兒紮成箱子碼在前艙,忙問英英:“圍棋子兒成不成?”崩斷紙繩,立刻取出一盒。
“成!將就着用,快拿!”英英急說一句,棋子兒已經送到手裡,見一個賊在船幫上一伸頭,照臉就飛過一枚,只聽“咕咚”一聲,顯見敵人已中鏢倒地,英英高興地對溫家的說道:“媽媽,這種圍棋子兒比銅錢還趁手好使!”抓了幾個揮手隔船打出去,那些棋子兒成一字形都嵌進對面船艙木板上,英英得意地大聲喊道:“都摸摸自己的豬腦袋,覺得比這木板硬些的,就過來嘗姑奶的黑棗兒!”
對面船上人大約被英英這一手鎮住了,好一陣沉默。一箇中年人聲氣刁聲惡氣說道:“媽的個屎,你死了七個,我他媽傷了十幾個呢!巴巴地請我來吃板釘席,這生意做不成了——下錨轉舵,送爺們回去!”話音一落,那船上咣啷啷一陣響,已經定住了。弘曆此時方驚魂初定。卻見秦鳳梧一身泥水從艙中出來,揩着滿臉泥漿,說道:“兩個死屍太礙事,好容易才用棉襖把洞塞住了。”“唔。”弘曆咕噥了一聲,邁着遲鈍的步子進了艙房,靠窗坐下。此時一口氣鬆下來,才覺得又飢又渴,渾身軟癱得一點氣力也無。溫家的和邢家兄弟忍着累餓,把吃奶的力都用出來努力撐船,看看那賊船漸漸遠了,消失在落日的餘輝中。弘曆陡然又想起妙手空空那首詩,“原”三字閃電一般劃過腦海——果然是老三要加害於我,那說不定這一路還要有兇險。李衛召的那個吳瞎子又如何能尋到自己?憑這幾個人保護能平安返京麼?他的心緒一時又糟又亂,加上餓得心慌,手腳都顫得有點不聽使喚。想睡又睡不着,半躺着叫了劉統勳和秦鳳梧進來,卻又沉默不語,良久才道:“今日之險,畢生難忘。你們說,前邊的道兒好走麼?”
“難說。”劉統勳的聲音乾燥得像劈柴,“我看這些賊不像是爲財謀命,像是預備得停當等着我們似的。”秦鳳梧點點着,問道:“曉得千歲爺稟性習慣的人多麼?這些人這麼鍥而不捨地追殺爺,不圖財又圖的什麼?”
弘曆冷峻地一笑,說道:“大約圖的比財更大的物事吧!”
“難說。”劉統勳舔了舔嘴脣,“弘時”這個名字今天不知幾次從心裡閃過,但這個念頭只敢閃一閃,他仍不敢啓齒明言。囁嚅了許久,才說道:“也許有人不樂意我們君臣平安走路。這樣的太平年景,倉猝之間能買通幾路賊盜截殺我們,得要多大財力——也真捨得下功夫?”
弘曆閉着眼養神,忽然問秦鳳梧道:“‘訟’卦,嗯。這一節《易》還講‘訟,元吉,以中正也。’是麼?”①這裡繼續援引“訟”卦,“九五·象曰”:“訟,元吉,以中正也”(訴訟裁判公正合理,可得吉祥)。“六三·象曰”:“食歸德,從上吉也。”(“歸德”指祖先遺留的領地和恩德,堅守純正可得吉祥。)
“是。”秦鳳梧一躬身應聲答道,“‘食舊德,從上吉也’也是象裡說的。我的解說原來偏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