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禵不去面見康熙,專程火急來見胤禩,原本就爲的這件事,和手眼通天的胤禩商議,聯絡人保舉自己帶兵出征。路上想得好好的,自己先讓一步,故作姿態要保八阿哥親自帶兵,由自己輔佐,待八阿哥推讓,然後順水推舟……不想被這個呆阿哥幾句話挑得明明白白!沉吟片刻,胤禵正容說道:“誰帶兵都一樣。來見八哥,爲的就是這件事。阿哥帶兵,不過是個坐纛兒的,難道真的一刀一槍廝殺?所以我想,這掌兵權的事不可旁落,最好是八哥爲帥,好好兒在西邊立一功。不然,三哥四哥搶了差使,我們就得不着彩頭了!”
“好兄弟,你的心我知道。”胤禩輕輕嘆息一聲,半晌沒言語,竟自斟自飲了一杯,說道:“當今之事,大將軍一位至關要緊。據我看,誰做大將軍,就是聖心默定的繼位人!”
彷彿一聲霹靂劃空而過,書房中人個個面色蒼白,只聽窗外一聲接一聲的“吃杯茶”烏叫聲。許久,胤禩才道:“這個位子,十四爺不坐誰坐?”“八哥!”胤禵驚得面白如紙,搶上一步,緊緊握着胤禩雙手,顫聲說道:“無論年、資還是德望,十四弟萬不能及你一分,你怎麼說這個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你是我們的首腦、主心骨兒,次序一亂後果不堪設想!——我們齧臂爲盟,言猶在耳呀!”他這樣激動誠摯,衆人無不動容,都把目光注視胤禩,阿靈阿是最知底的一個人,心裡也不禁想:“八爺是不是多心了?”
“十四弟,那都是往事。已成過眼煙雲,不要再提它了。”胤禩眼中含着淚,注目着院外景緻,透了一口氣道:“吉凶悔吝生乎動,這是《易經》要旨,我也是讀《易》韋編鵲涾的,偏偏就忘了。天命或許原來歸我,你們擁戴我也並不錯,但這幾年來檢討,我心動得太過,不知韜晦,鋒芒畢露,已經招了造化所忌。所以,失愛於皇阿瑪並不奇怪,本來九鼎重權不輕授受,也怨不得皇上忌我。過猶不及,長處也就變成了致命要害。唉……不說這些了,天命一去不可追,自今而後,我自認是‘毛’,十四弟是‘皮’,願爲盛世賢臣,安爲周公輔佐,這個心思,也可對天而表!”胤禵的臉漲得通紅,連連搖頭道:“八哥這話雖出於至誠,我萬難領受。做人君治萬乘之國,要的是器量和人心,這兩條恕我直言,無論九哥十哥還是我,誰也沒法和你比,更不必說我那又精明又糊塗的四哥了。你說天命,這是看不見也摸不着的東西,說‘失愛’於皇上,我看則未必。皇上天稟聰明,睿知聖哲,心機難度難量,幾翻幾覆地挫磨你,焉知不是空乏你身心,歷練你心志,好放心將這萬幾重擔交與你?不然,爲什麼一邊對你大加申斥,一邊晉封你,跳過幾個哥哥,封你親王?他老人家明知我是你的‘一黨’,爲什麼將兵部交給我,又囚禁了會帶兵的十三阿哥?別的我不敢說,我斷定,這次命將,帶十萬大軍出關,如果我是大將軍,一定萬歲心裡已有了主見,給你立一個擎天保駕之臣!”
他兄弟二人各執一理,偏都說得天衣無縫動人心扉。胤誐在旁笑道:“這麼好的事,你們推來讓去,叫我坐在一邊心癢難耐。我也是個阿哥,一般是萬歲的骨血,你們要不肯當皇上,我可要當了!”一句話說得衆人都是一笑。胤禟笑道:“老十沒遮攔,這是好開玩笑的?依着我說,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後,這個大將軍,不光我們想,只怕三哥四哥也要伸手。方纔年羹堯來打花胡哨兒,不定連這個狗才也做着將軍夢呢!人算不如天算,掉以輕心不得喲!”
“九爺說的有道理。”王鴻緒輕咳一聲道,“我看事情要分兩層來說。一層是,三爺胸無大志,四爺瑣碎刻忌,無論誰是日後人主,總脫不出在座的四位爺。你們素日同聲共氣,無論爲君爲臣,必定相安無事,這於大局有好處,萬歲爺何等精明,不會連這都不懂。二層是,十四爺雖說管着兵部,但並無呼之即來的兵權。所以要咬定牙根,把這個帶兵大將軍弄到手,萬萬不可旁落。如此,無論將來聖命歸誰,我都可進退裕如,穩操勝券。如果選定八爺,那什麼也不必說,十四爺身擁重兵駐節在外,就有什麼小人作祟,翻不起什麼浪子來。如果選中十四爺,八爺威高望重,坐鎮北京靜待十四爺,也是穩如泰山!”
王鴻緒翰林出身,文心周納侃侃而言,衆人都不禁點頭稱是。揆敘卻道:“萬一選了別的阿哥呢?比如說三爺,誰敢保萬歲不選一個沒野心懂文治的繼位人呢?”阿靈阿笑道:“昔日太子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天不許這樣,要真有這種荒唐事,十四爺何妨來個靈武即位,八爺率百官陳酒相迎,大局頃刻可定!”
一番議論絲絲入扣,衆人都鬆了一口氣,胤禵方問起年羹堯來意。胤禟笑道:“西邊軍興,這小子也叫撩撥得意馬心猿,我看他總像有點不甘在四哥門下受制的樣子,所以和我們套近乎。”“他想當大將軍?”胤誐啞笑道,“做他孃的春夢!要真不用阿哥將兵,十四哥,你就舉薦鄂倫岱,我再發動一些人,一窩蜂兒上摺子。大將軍,非得是我們的人不可!”揆敘笑得兩眼擠成一條縫,翹着拇指道:“誰說我們十爺粗?一語破天機,這句話就是宗旨!趁着四爺他們都在夢裡,我們早點活動部院,吏部兵部一齊奏本,請萬歲選阿哥命將出師!”
“要萬一選三哥,”胤禟仰着臉悠悠說道,“我們就舉薦十四弟爲副,他在外就作不了耗。”王鴻緒卻道:“如若選四阿哥呢?他帶十萬兵,又有年羹堯部策應,勢力就大了!”
胤禩冷笑一聲,說道:“焉有此理?要真的選他,我們就把鄭春華窩藏在他府的事抖落出來,叫他一臭到底!”胤禵目光霍地一跳,問道:“竟有這樣的事?”“有的。”胤禩目光古井似的深邃,嘴角掛着陰笑道,“姓鄭的這材兒沒有死,老十三一囚禁,四哥就護了起來。我猜四哥的心,還是想打一張‘太子牌’,恰證他自己是個鐵桿太子派!真到緊急關頭,只好拋出高福兒這張牌,讓他嚐嚐他的‘患難之交’倒戈的滋味!”
話猶未畢,猛聽外邊天空一聲沉雷,餘音陣陣,像大車碾過石橋似地滾動着,久久不絕。便聽遠處家人叫喊:“要下雨了!快把主子書庫窗戶關好!”胤禩推開窗戶,一陣猛烈的風帶着雨腥味立時撲入書房,衆人都打了個寒顫,果見大半個天已被墨黑的濃雲遮住,遠處雲縫一亮一亮地閃着,不時傳來沉悶的滾雷聲。胤禩見衆人都是一臉莊敬肅穆之色,笑道:“烈風迅雷,天變在即,君子理應惴然敬畏。但我對上天待我,實實不解。想我胤禩,何嘗不知國家弊政堆如山積?但如無皇權在手,憑你累死也整頓不來!我之德量,豈下於三哥?我之智能,難道遜於四哥?羣臣舉薦,難道是我的過錯?我的心,人不知道,天難道也不知道?上天!你好沒分曉!”說着,淚水已奪眶而出。恰正此時,何柱兒在風地裡跑來,氣喘吁吁道:“十四爺,萬歲在澹寧居召見,立等爺進去,馬和雨具都備好了,請爺動身吧!”
胤禵向門外走了幾步,倏然回身一手撫心,一個千兒打了下去,胤禩慌得連忙去扶時,胤禵已經起身,抱拳一揖迴轉身來便自去了。幾滴銅錢大的雨試探着灑了一下又止住,那雷聲卻越來越響。胤誐見大家沉悶不語,起身笑道:“這酒怎麼吃得沒興頭了?我有一首小令,吟出來給你們破悶!”說罷晃着頭看着天詠道:
雷哥哥,你近前來,聽我說:耕牛田父與你有****的冤仇?怎的不撿個大得人憎的,與他一個辣手?衆人一腦門心思的天命人事,被他幾句俚詞破得精光,頓時破顏一笑。胤禩卻沒有笑,走到鄂倫岱跟前道:“老鄂。”
“唔?八爺!”
“知道我爲什麼請你來?”
“吃酒唄!”
“不,”胤禩望着天空,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想叫你出征,隨十四爺立功!”鄂倫岱搖頭道:“我在京挺好,哪也不想去。”
“不但要去,且要高高興興請纓,高高興興去打仗!”胤禩深深吁了一口氣,“你爲什麼有今日?就是因爲你祖父從龍入關戰死,你父親隨駕西征,爲護全萬歲身被七十餘創!萬歲不肯真的下手整你,就是因爲這些!我的奶公雅布齊已經去了西寧,十四爺這次是牢牢當定了徵西大將軍了,你跟着他纔有出息。守在北京,上頭壓着武丹這個老不死的,左右是劉鐵成、張五哥這些人,顯不出你來——你到西寧和雅布齊聊聊,就什麼都明白了!”
一道明閃劃過長空,接着便是石破天驚似一聲炸雷,大雨已是傾盆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