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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前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隨巫祝手指方向看去——
土臺下兩個牽狗警戒的巫漢,與兩隻大狗一起,向上師指示方向撲去——
張放隨着衆人的視線望去,大吃一驚——
被指爲“褻瀆神靈”的人,竟是阿離!
千夫所指,無疾而終。阿離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因爲她看不見,但是那張清水臉兒,卻是一片潮紅,嬌軀搖顫。
兩隻大狗撲到阿離腳邊,鼻孔咻咻,狂吠不已。若非兩名巫漢用力拉扯,只怕早撲上去。
韓駿與韓重大驚失色,橫身攔在阿離身前。青琰探手從革囊裡抓出一把石子,緊張盯住兩隻大狗,但有異動,非打破它們的狗頭不可。
因是在公衆場合,又有鄉佐監督,張放與韓氏兄弟都沒敢帶兵刃來。而且他們是來參觀的,又不是來打架的,也沒必要帶什麼武器,誰想到事情竟演變至此。現在唯一有武器的就是青琰,而她的武器,卻只是石子。
在這一瞬間,張放冷汗涔涔而下。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些被催眠、半催眠、幾乎陷入羣體性臆症的人們,一旦失去僅存的理智,將會變得何等可怕。
張放奮身向阿離所在擠去——是的,他只能用擠。方纔還顯得十分空曠的空地上,已被聚攏過來的人羣簇擁得滿滿當當,水泄不通。從張放所在處至阿離處,相距不過二、三十丈,但他拚命擠了半分鐘,竟然才擠進了不到一半……
爲什麼是阿離?爲什麼要爲難一個盲女?
張放汗流浹背,心急如焚衝擠時,腦海裡不斷盤旋着這個巨大問號。
而在人羣內圈,當衆村民目光一齊隨狗吠聲看向阿離裙腳時,他們出離地憤怒了!
韓駿、韓重、青琰也本能地隨衆人目光看向阿離那剛剛能蔽膝的短襦,三人也同時變色。
諸臾夫婦暗暗叫苦,這可是自己舍下的客人啊,若是出事……本想出面求情,但當夫婦二人的目光觸及阿離的短襦下鞋襪之時,頓時大驚失色,不禁步步退去,與阿離等人拉開距離。
此時韓氏兄弟與青琰已齊齊扶住阿離,惶然道:“阿離(姊),你何時受傷了?傷在何處,流了好多血……”
諸臾之妻還未退遠,在旁聽了,哭笑不得,低聲咕噥道:“真是一羣傻孩子,唉!爲何選在今日來觀看祭祀呢,豈不知這是犯大忌之事麼……”
阿離還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但她非常清楚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聽得韓氏兄弟與青琰驚問,本已潮紅的臉蛋,頓時變成一張紅布,這、這讓她如何開口?
阿離的短襦下,兩道蜿蜒的血流,順着小腿浸入布襪,將布襪染得赤紅。那腥紅刺目的血痕,亮瞎所有人的眼睛。也有許多年輕巫漢,臉上神情如韓氏兄弟一般茫然,但更多的人,尤其是婦人,臉上露出羞臊、氣惱、驚怒的神情。
可憐的阿離,根本不知道,這一刻,有數百雙眼睛,在看着她,看着她人生第一次“初潮”!
阿離現年十四歲,《黃帝內經》有言“女子十四而天癸至”,所謂“天癸”,指的就是初潮。古人善用隱語,而月經是成形了的水,同時女子屬陰,所以稱爲“天癸”。“天癸”之後,每月必來之月事,便稱之爲“月信”。
漢時女子可是沒有內褲這種東東的,那麼她們是如何應對“月信”呢?很簡單,使用衛生帶。這堪稱“婦女之友”的東西起源,絕對比我們大多數人想像更久遠。漢朝時的衛生帶,與現代形狀差不多,只是在材質上有差距。通常以帛麻爲面,內塞草木灰,可吸附污物,兩頭用細線系在腰間,原理古今相同。
如果阿離已有月信,縱然幼失怙恃,左鄰右舍的大嬸大嫂們也會爲她解決這個問題,而不至於當衆出糗。偏偏這是阿離的初潮,此前沒有半點經驗。沒有內褲、沒有衛生帶,更糟糕的是沒有半點預感,一切就那樣自然而然發生了……
古人對於月事的看法,與今人大爲不同。當時女子在月經初潮時,由於無知而產生恐懼感,或受周圍人們看法的影響,對女性特有的這一生理現象產生不潔、厭惡一類的負面感覺。再加上男性覺得流血不祥,慢慢地月經也就形成一種禁忌。因此《禮記》有不可在月經來潮時行房的“月辰避夕”的觀念,《玉房秘訣》中也有“月經之子兵亡”之語。至於民間對月事之忌諱,那就更多了。
可想而知,在舉行莊嚴肅穆的祈雨祭神大典時,出現如此不潔、不祥與禁忌之事,會引起虔誠的村民何等的憤怒。
韓氏兄弟與青琰初時不明其意,只道阿離受到傷害,待從村民雜七雜八的口中得知真相,頓時傻了眼。這等禁忌之事,縱然如他們這般年紀的少年男女,也是知曉的。搞了半天,竟是阿離冒犯神靈,他們是理虧一方。
當阿離在村民唾罵聲中,被兩名巫漢執走時,張放還是沒能擠到圈子中心,但已經從憤怒喧嚷的村民口中得知原委。
張放真想發笑,但笑不出來,相反,一顆心卻沉了下去。他明白,這件事的後果可大可小,端看在什麼場合,而眼下這種場合,正是最糟糕的情況……他孃的,那個巫祝是屬狗的麼?那麼遠也能嗅到。還是說,這些古老巫祝有不爲人知的特殊本領?
人羣漸散,韓氏兄弟與青琰已慌了神,滿頭大汗擠到張放面前,求助的眼神望着他:“小郎君,這、這可如何是好?”
青琰更是急得跳腳:“小郎君,你可不能不管阿離姊。”
張放做了個稍安毋躁的手勢,沉聲道:“沉住氣,且看那巫祝如何處置……”
“諸位鄉親,對此褻神之徒,當如何處置?”一個隨着樂聲頓挫的嗡嗡聲音傳來,隱隱帶着盅惑之意,正是那巫祝。
而阿離則猶如一隻受驚的小鳥,在兩個壯漢的挾持下,踉蹌登階,無助地掙扎着,左顧右盼,一疊聲叫喚:“青琰!小郎君!阿舍!幺郎!你們在哪裡?”
青琰急得不住跳起來,拚命揮手:“我們在這裡。”情急之下,卻是忘了阿離根本看不見,而她的叫聲,更是淹沒在喧囂中。
“祭山君!”人羣中一人大呼。隨即,彷彿醒悟過來一般,無數人大聲應和:“祭山君!祭山君!”
在張放驚愕目光中,村民們就象後世被洗腦的傳銷分子,一個個似打了雞血一般,舉臂揮舞,聲嘶力竭,歇斯底里,整個山谷只回蕩着三個字“祭山君!”
這狂熱的場面,連青琰與韓氏兄弟都害怕起來。
土臺之上,卻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見巫祝晃動着身體,手中玉如意隨袖袍伸展飛舞,一團團白霧從袖口噴出,口中發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單調鳴音,不斷環繞阿離旋舞。白霧迷濛中,就見阿離身形不斷搖晃,隨時都會倒地。
“那小娘與張君相識麼?”張放耳邊響起班沅君的聲音。
張放轉身點頭道:“她是我的同伴。”
班沅君妙目往山道兩側的鄉佐身上一瞟,低聲道:“或可請官府幹預。”
張放朝那些不斷揮拳頓棒,以壯聲勢的壯丁看一眼,苦笑道:“只怕不成。”
“試試吧。”班沅君猶豫一下,略帶歉意道,“只是我不便公開身份,否則,只怕這些佐吏會據實上報,恐怕會爲阿翁帶來麻煩。”
“瞭解。”張放點點頭,他是真的瞭解。如果班沅君身份暴露,值此非常之時,一旦被班家的政敵參上一本,說上河農都尉之女干預祈雨大祭,弄不好就是一個玩忽職守之罪。
果不其然,當班沅君向鄉佐求助時,那些鄉佐雖對班沅君客氣,但表示愛莫能助,認爲如此冒犯山君之舉,以身相伺方可抵罪。
班沅君怏怏而返,滿懷歉意看着張放,小侍女蘋兒眼淚汪汪。
土臺之上,阿離終於軟軟臥倒,雲霧嫋嫋,環繞其軀,宛若睡蓮。
巫祝也終於安定下來,雙臂高舉,大袖滑落,露出兩截乾瘦如柴的胳臂,面具後的聲音嗡嗡震耳:“便如衆鄉親所請,祭、山、君!”
“祭山君!祭山君!”
“我回去拿刀!”韓重眼睛紅了,轉身便衝。
張放倏地出手,手臂一攔,腳下使了個絆子,上下一錯,將毫無防備的韓重摔倒在地。
韓重翻滾爬起,激動大叫:“小郎君!”
韓駿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乃弟,嘴裡喝道:“不可莽撞。”
張放拂了拂衣袖,冷然道:“你要拿刀砍誰?”
韓重氣咻咻道:“我要砍了那裝神弄鬼的渾蛋……”話未說完,就被韓駿用手死死捂住嘴巴。而距離他們較近的村民已滿帶怒意地扭過頭來。
“我這兄弟腦子不好使,他說胡話呢。”韓駿一疊聲道歉,連拉帶拽,將韓重拖到遠離人羣的大樹下。看到兄弟還臉紅脖子粗地掙扎,低低說了一句,便讓他安靜下來:“小郎君會有辦法,聽小郎君的。”
在韓駿、韓重、青琰的急切目光注視下,張放用力點頭:“刀是要拿的,但要搞清楚目標——我們的目標,不是人!”
“不是人?!”韓氏兄弟與青琰同時吸了口冷氣,大熱天,竟覺後背涼嗖嗖的。
“張君,難道你爲了這小娘,竟要……”班沅君似乎也想到了什麼,粉瑩的小臉刷一下煞白。
“她是我帶出來的。”張放回過頭,認真看着班澱君的眼睛,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所以,我必須毫髮無損地將她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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