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後閣,天子起居處。
往日嫋嫋的檀香,已變成一股濃濃的藥香,瀰漫整個殿堂。
大漢第十一位天子,元帝劉奭,橫躺於軟塌上,形銷骨立,白髮蕭疏,容色死灰,牙齒皆墜。
以張放專業醫生的眼光來看,這是全身功能衰竭,油枯燈滅的節秦,元帝確實大限將至。其實這一點,不光他這位執牌醫生能看出來,在場所有人都能看出來。
嗯,說起在場的人,有些正常,有些則令人奇怪。
傅昭儀、濟王陽陪伴在側,雖然不見皇后與太子,但也還算正常。然後是今日探望的館陶長公主、陽阿公主、張放、於恬等諸皇親,這也正常。
再然後是石顯——皇帝雖病重,不能視事,但依然不能放下國事。不能批閱奏摺,也要聽聽朝中有何要事,必要時口述意見並用印。所以石顯在場也正常。
唯一令人奇怪的是,太史令也在場。
太史令只是個六百石小官,主修國史,爲帝王起居作注,位尊而無權。此時此地出現,多少令人奇怪。
當然,奇怪歸奇怪,張放是不會問的,甚至有些必須要說的話,他也不會自己開腔,而是由姨母開口比較好。
拜望過皇帝,看到元帝的精神有所好轉,張放恭敬道:“陛下龍體要緊,還是小心不要操勞爲好。”
陽阿公主心領神會接口道:“皇兄何不令太子代閱奏章,既可鍛鍊太子處理國事的經驗,也不必那麼操勞,如此可安心休養,早日康復。”
陽阿公主這番話,是非常符合朝制的。歷代皇帝病重時,都會讓太子監國,行使儲君之職,代批奏章,穩定朝堂。當然,具體怎樣算病重,是否應當讓太子行使監國之責,這得由皇帝說了算。比如現在,元帝強撐病軀,聽閱奏章,硬是沒讓太子監國,爲臣者,也只能勸。
病榻上的元帝不置可否,只是無力擡起手,向某個方向一招。
衆人目光看去,卻是濟陽王劉康。
劉康恭恭敬敬上前幾步,止步於青蒲之外,恭聲道:“父皇,兒臣在這。”
所謂“青蒲”,就是龍榻前地面上鋪着青色蒲席的一片區域,起到一個安全隔離作用,類似銀行一米線。只有應召侍奉的皇后、妃嬪才能踩踏上去。所以劉康不敢逾越。
沒想到元帝再次招手示意。這下不獨劉康,所有人都吃驚了。所不同的是,劉康是驚中帶喜,其他人,除了驚,只剩下驚了……
元帝沒有正面回答陽阿公主的請求,但他的動作,卻向所有人發出一個隱晦的暗示。如何領會,端看自己修爲了。
張放一行告退出宮後,每個人臉色都不好看,哪怕是館陶長公主這樣不介入二皇子之爭的人,都不免擔憂起來——自古以來,政權平穩交替,是上至皇室,下至黎民的訴求,沒有人願意看到因爲這個起紛爭。自古皇位之爭,總伴隨着血雨腥風,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慄。
張放緊緊皺眉,元帝釋放的這個信號對太子而言,太危險了。明明不應該是這樣的啊!難道出什麼岔子了?歷史要拐彎?我沒做什麼呀……難道是因爲改變了昭君的命運而引發蝴蝶效應?沒道理,這哪跟哪啊,八杆子挨不着吧?
不行,得找那個“元帝肚子裡的蛔蟲”史丹商量商量。
……
石顯站在外殿,目光追隨着張放一行背影,面無表情,心掀巨浪——第三次了,今次是陛下第三次拒絕讓太子監國。前兩次分別是大臣與外戚,今次更是皇親,但每一次,陛下都是沉默以對,此次更是召濟陽王踏足青蒲……這態度,令人心驚肉跳啊!
石顯一貫是支持太子的,但他的支持是建立在太子這個儲君的正統性上,這是身爲帝王家奴的自然選擇。他既不像王氏家族那樣與太子血脈相連,也不像張放、史丹那樣與太子有種種淵源。說白了,他就是一個家奴而已,侍奉誰都一樣,只要是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就行……
石顯這樣想着,不由得伸手入袖捏了捏一份奏章,這是司隸校尉諸葛豐寫的。內容是彈劾中郞王立,侵佔民田,更指責衛尉王鳳,包庇其弟,私心重於公心等等。
這份彈劾似輕實重,尤其在這個關鍵節點上,其性質更不能等閒視之。倘使太子上位,按祖制,陽平侯王鳳極有可能取代許嘉,成爲大司馬車騎將軍。但被有司這麼一彈劾,抨擊其私心大於公心,那就懸了。更別說天子看了影響觀感,而這種影響,又會延續到太子……
長年擔任“皇家辦公室主任”,早已捶練出石顯一雙火眼金睛,一份看似尋常的奏章,結合朝堂形勢與宮中情形,基本上能把這件事的後果影響推測得八、九不離十。
現在,他要做出決定,是壓下,還是上奏?
“石卿……”一個虛弱但不失威嚴的聲音傳來。
石顯渾身一激靈,忙躬身應道:“臣下在。”
“今日可有緊要奏疏?”
“呃……”石顯下意識目光向一側瞟去,正接觸到傅昭儀與濟陽王別有深意的目光。
任石顯再老於謀算,也沒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出一個完全推翻之前所有努力的決斷,初夏的暖風,令他額頭滲出密密汗珠……終於,他咬咬牙,道:“今日奏章頗多,臣下來得匆忙,未整理完畢。就目下而言,並無緊要奏疏……”
離去之際,石顯分明感覺四道飽含殺氣的目光,令他如芒在背……
回到中書署,石顯頹然坐下,扶額不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堂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石顯悚然擡頭,卻見牢樑一腦門子汗,臉色惶急。
“何事?”石顯都沒注意,自己的聲音已變調。
“咱們按插在後閣的眼線來報,天子問太史令昔年孝景皇帝立膠東王舊事……”
砰!石顯猛然擊案而起,嚇了牢樑一跳。
“我要向陛下進奏。”
“什麼?”牢樑被石顯莫名舉動搞糊塗了。
“司隸校尉諸葛豐有奏疏,彈劾中郞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