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來得毫無徵兆。
當張放被天子召入宮廷,伴駕同遊上林苑時,劉驁一句話,如雷轟頂:“少子,那趙宜主滋味如何?”
張放冷汗都下來了,躬身謝罪,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消息是怎麼泄漏的?張放已沒時間想這個,他現在要考慮的是怎麼應對這一關。
劉驁的聲音一如平常:“我聽說你給她改了個名,叫飛燕。嗯,此女舞伎靈動,翩然若燕,人如其名,改得不錯。”
張放稍微擡頭,正對上劉驁的眼睛。天子的眼睛微微眯起,有一種張放從沒見過的陌生與疏離。
“不過一舞伎而已,少子收了就收了。只是……”劉驁仰臉望天,淡淡道,“少子何必隱瞞呢?”
張放無言,他明白劉驁之意。劉驁確實不在乎一個舞伎,帝王青睞美人是有時效性的,當時性趣盎然,天長日久,身邊美女層出不窮,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可以這麼說,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提及,劉驁這輩子也不會再想起這個女子。
話是這麼說,然而張放相信,如果當時主動上報,情況絕不似劉驁說的那麼輕鬆。帝王的話,聽聽就好,當真就蠢了。
劉驁固然不在乎那個舞伎跟了誰,然而這有個前提,只有我說了“不要”之後,你纔可以跟別人,而不是在我說“要”時,你居然膽大包天逃跑!用一句大白話說“這是瞧不上哥啊”——不要說身爲帝王之尊,就算是一個普通男人都不能忍啊!
“事前肆意妄爲,自做主張,事後隱瞞不報,更爲此女改名……張卿,可知這是欺君之罪!”劉驁語氣依舊淡淡,但話卻說得很重,而且也不再稱“少子”改稱“張卿”,冷淡疏離之意表露無餘。
一滴汗珠從額頭滑過鼻尖,顫動着欲滴未滴,張放聲音都沙啞起來:“陛下……”
“哈哈哈哈!”劉驁忽然仰首大笑,虛點張放,“少子啊少子,頭一回見你如此失態啊。彎那麼久的腰不累麼?平身吧。”
張放深吸一口氣,慢慢直起身,從袖裡掏出手帕擦汗。
“少子風流倜儻,美人傾心,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你也太……”劉驁搖搖頭,一臉不爽。
“陛下胸懷若宇,臣慚愧。”
“聯赦你之罪,但罪可免,罰還是要罰的。”
“臣甘願認罰。”
“罰你一年俸祿——因爲你這個事,我不得不封了一個關內侯,但這筆賬不應由朝廷出。事情由你而起,亦由你度支。”
張放一聽就明白了,告密的人獲封關內侯,然而劉驁只是迫於某種壓力不得不答應,他會在一年之後找個由頭把這人再擼下去。所以此人這一年的祿米就由自己支付。
只用一個關內侯的虛銜,就換來了一份告密,敲打了自己,承了人情,最後連這虛銜都要收回來——天子這算盤打得還真是精啊。
張放趕緊合袖行禮,以遮擋嘴角的苦笑:“謝陛下……”
“不忙謝,還要辦一件事。”
“請陛下示下。”
“那個什麼趙宜主也好,趙飛燕也好,她不是喜歡跑麼,而且一跑就是數千裡,那朕便就如她所願……”劉驁眯着眼,盯住張放,薄薄的嘴脣吐出一句令人悚然的話,“東至遼東,西出陽關,南至百越,北至陰山。你任選一處,好好安置她。”
這一刻,張放袖裡的交疊的雙手捏成拳——他當然不可能毆天子,純屬本能反應。
憤怒!控制!
他還是太小看劉驁了,確切的說,他還是太小看皇權了。一直以來,劉驁從未向他展示過天子之威,以至於他幾乎忘了,這是大漢天子!既使是一個在歷史上沒有多大存在感的天子,在他所處的這個時代,仍然是頂級boss,是no.1。
大boss發話,職員能怎麼辦?只有兩個選擇:要麼遵從,要麼滾蛋。而放在古代,則是要麼遵從,要麼完蛋!
以劉驁與張放的關係,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小輕重全在一念間。劉驁最終放張放一碼,沒有追究他的欺君之罪責。但一碼歸一碼,區區一個舞伎也敢放天子的鴿子,豈能輕饒!你既然這麼想逃,我就讓你逃到天涯海角,不去也得去——這就是天子的報復!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張放受雨露,而趙飛燕,則要承雷霆!
經此一事,可以想見,這對君臣往昔的親密與信任,已經一去不復返。
今日之事,如果早兩三年發生,張放恐怕也只能無奈遵旨。他確實可以用強制催眠使劉驁改變旨意,然而避得了一時避不過一世。他又沒法對劉驁洗腦。劉驁早晚也會想起這件事,到時直接下詔更是大條。所以,這件事終究是躲不過去的。幸好,現在的張放,已經有第三選項的實力。
張放又深吸一口氣,長揖到地:“臣,遵命。”
望着張放離去的身影,劉驁心裡一陣煩躁,向不遠處候命的端茶內侍招手:“茶來。”
內侍摸了一下茶壺,忙道:“陛下稍待,茶涼了。”
劉驁呼出一口濁氣,喟嘆:“是啊,茶涼了。”
……
告密者很容易就查出來了,畢竟受封關內侯是件大事。趙臨寸功未立,突然封侯,而是據說還是大將軍與皇太后一齊爲其請封,輿論嘖嘖稱奇,認爲是趙臨抱上了王氏大腿,無不豔羨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公主家令好運。
只有張放知道,趙臨不是抱大腿,而是真的立了“功”。就爲了拿自己一個把柄,王氏就送了一個關內侯,還真是不遺餘力啊。
“趙臨!”張放在一張紙上寫下這個名字,然後劃了個叉。他早有預感,這個趙臨是個不可控因素。然而他屢受陽阿公主恩惠,在公主拒絕之後,實在再難開口要人,無法對其實施催眠。只能選擇相信——然而事實證明,人心這個東西,是最不可靠的。他被一個小人物陰了一把,遊走於王氏刀鋒邊緣十年的平衡也終於被打破。
彪解請纓道:“主人,請讓我去結果此獠。”
張放搖頭,劉驁今天的談話已經表露得很清楚了:一年俸祿。也就是說,一年之內,只要這個人還是關內侯,就不能動。當然,張放絕不會真讓此人逍遙一年,但也不宜馬上動手。
張放擱筆,拿起紙,兩手一分,“趙臨”二字裂成兩半,飄然落地:“不急,等時機一到,該死的人,一個也別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