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懸崖,山風呼嘯。
一男一女站在崖邊,面朝懸崖,背對來路,山風將二人衣袂扯得獵獵如旗。猛然一看,會以爲這是一對觀望風景的情侶,但這可不是名山勝景,而是荒山野嶺。誰會那麼無聊跑來這裡看風景?再仔細一看,才駭然發現,這對男女雖然看似親密,其實卻是男子一手持短刀,擱在女子後頸上!而女子微微顫抖,則未必是因爲山風勁吹。
身後傳來急促腳步聲,越來越近。
“諸位纔來啊。”男子仰首哈哈大笑,慢慢轉身,“不錯不錯,看來地道的機關,還有我的隨從也擋不了太久。”
男子轉身,女子也被迫跟着轉。在看到來人的一瞬,淚如泉涌,悽聲如泣:“主人,是宜主不好……”
面對漸漸逼近的三支寒光閃閃的利矢,男子視若無睹,好整以暇:“天冷,風大,諸位的手可別發抖,要是不小心板動懸刀……我弓藏賤命一條,死了倒沒什麼,卻累得這如花似玉的小娘一同陪葬了。”
張放向宜主頷首示意,慢慢逼近,臉上神情變幻,先是驚奇,再是恍悟,最後是嘆息。在距離男子十步之距時停下,放下弩弓,嘆了口氣:“原來是你——弓藏、弓藏,原來是‘弓長’,你縱然改名換姓,也要跟姓氏沾邊啊——張商平!”
弓藏聞言抖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張商平早已經死了,我現在叫弓藏,請君侯以此相稱。”
張商平?這人,居然就是曾經因爲夥同紅陽侯王立之子王柱襲擊初六,結果誤中張放而被逐出張氏門庭的張氏三房張宣的中子,張商平!
張放也曾經詢問過三叔張宣,這位堂兄的下落。張宣只說到了巴蜀,從事枸醬生意,自謀生路,張放也就懶得再打聽了。此時想來,還真是對上了。因爲夜郎人喜食蜀人所制的枸醬是出了名的。早在百年前的武帝朝,太史令司馬遷就曾在《史記》裡記載“獨蜀出枸醬,多持竊出,市夜郎”。也就是說,走私枸醬到夜郎可獲暴利。而張商平當時從事的生意正是走私枸醬,這也就不難理解他是如何與夜郎人掛上勾的了。
張放注意到,與五年前相比,張商平變化很明顯,昔日白麪公子,如今卻與黑瘦的夷人不遑多讓,臉上還有好幾道淺淺的疤痕,不是刀劍所傷就是箭矢所致。可以想見他這些年沒少吃苦頭,整個人的精氣神也有了完全不同於當年的變化。他的眼神陰冷而銳利,盯人時令人想起西南叢林劇毒的“五步倒”……
張放擡手往下壓了壓,示意韓重、劉楓放低弩弓,以免“走火”,沉聲道:“這些年,你一定經歷了很多,也吃了許多苦頭。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吃了多少苦頭,就有多恨我。對不對?”
張商平,也就是弓藏歪了歪嘴:“猜對了,但沒有賞賜。”
張放不會理他的調侃,肅容道:“既然如此,我已經站在你面前,你可以放開她,衝我來。”
弓藏自顧嘆道:“我最大的失策,是沒想到你行事竟不按常理,敢拿下儂西,快速取得口供,把我在且蘭城的幾個監視點全拔了,以致殺到老窠我都沒反應過來——不愧是杜陵張氏家主,我承認,這一局,你贏了。”
“看來你還算光棍,能夠承認失敗。”張放逼視這堂兄,問出決定其命運的一句,“我只問你,你現在是夜郎人,還是大漢人?”
“張商平是大漢人,弓藏是夜郎人。”弓藏淡淡道,“你說呢?”
卓碧海聽得直搖頭,居然還有人不願做漢人而做夜郎人。
“明白了。正如你所言,張商平已死,現在你是弓藏。”張放點頭,臉上最後一抹不忍之色盡去,神色湛然,“不管你之前想做什麼,現在已然失敗。你來到這絕崖,是想收手呢?還是跳崖謝罪?”
弓藏彷彿聽到什麼可笑之事,仰天大笑,越笑越止不住,全身都在抖:“跳崖謝罪……哈哈哈……笑死我也……哈哈哈……”
在弓藏仰首時,劉楓忍不住擡起弩弓,卻被韓重摁下,搖搖頭。的確,這樣太冒險了。就算射殺弓藏,他臨死前也足以把宜主拽下懸崖——這傢伙太會選地方了,如果是平地而非絕壁,這傢伙早不知死了幾回。
張放臉色平靜,向神情悽然的宜主傳遞了一個安心的鼓勵眼神。他也在尋找合適機會放大招,但必須小心再小心,因爲他眼前的對手,也是一個頗識此道的傢伙。
張放詢問過本地官員及來拜會的各邑君長,大致瞭解所謂“耶朗”,就是諸長帥頭人,聚集到神壇之下,巫師以咒語而歌,吟唱引導的儀式。充滿上古九黎遺風。
在這儀式上,所有與會君長,都會在咒語吟歌、古怪面具、草藥薰香所形成的神秘氛圍中,進入到昏昏欲睡卻彷彿感應到祖靈感召的狀態。
這種情形張放再清楚不過——羣體催眠。
張放初臨大漢時,就曾碰到過一個此道巫祝高手,並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令其葬身蛇吻。想不到時隔多年,又碰到一位。從儂西口中,張放得知改名弓藏的張商平拜入耶朗翁指門下,深得器重。這說明弓藏頗諳催眠之術,修爲深淺且不說,至少他比一般人有更強的免疫力。
當張放真正見到弓藏時,更感覺此人早已非吳下阿蒙,心志、意志都很堅韌。
意志堅韌、諳熟催眠,再加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險惡環境——這一切都令張放頗感棘手,心存顧忌,沒有十足把握前,不敢隨意放大招。
五人當中,除了張放,韓重也是認識弓藏的。眼見他笑得前仰後合,幾乎站不穩。而宜主也被帶得搖搖晃晃。韓重忍不住振聲道:“張……這位弓兄,能不能請你站近一些,有話可以好好說……”
弓藏笑聲戛然而止,長長呼出一口氣,仰首望着天空流雲,出了一會神,然後衝張放古怪一笑:“你說對了,我來這裡,就是跳崖的!”
聲落,突然攬住宜主,縱身跳下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