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放長吁一聲,彷彿做了一場千年的迷夢,悠悠轉醒。當所有的感覺迴歸軀體時,只覺腦子昏沉,四肢百骸,無處不痛,卻很開心——是的,無論是誰,當他從一場空難中奇蹟般生還之後,都會是這樣的心情。
怎都沒想到,一次普普通通的旅行,竟然禍從天降——真的是禍從“天”降。號稱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發生概率僅爲百萬分之一的航空空難,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萬幸的是,自己活下來了,而且感覺沒缺胳膊少腿,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張放慢慢睜開眼睛,先打量四周環境。天空很藍,草木蔥鬱,濃郁的泥土氣息在提示他,這是荒郊野外。嗯,這很正常,飛機失事,不是墜入大海,就是掉落荒野,至少目前爲止,沒聽說過掉到人煙密集的都市的。
張放左右擺動了一下腦袋,目光轉動,竟沒發現飛機殘骸,也沒嗅到任何燃油燃燒的焦臭味。難道自己的運氣那麼好,被遠遠拋離墜機地點?
既然安全了,先打個電話報平安吧,張放試着擡起胳膊,心猛一沉——居然短了一截!難道斷掉了!可是爲什麼沒有疼痛的感覺?仔細一看,不是斷了,而是……短了!就像是一個成年人的手臂,變成了少年人的臂長。
更令張放驚訝萬分的是,袖子居然也變樣了,不是西裝袖,而是寬大的赭色袖袍,像是古代服飾。張放目光低垂,身上穿的的確是一件赭色絲綢漢服:交領、右衽、隱扣、層層繞褒,腰間以紅黑兩色繩帶繫結……而且,還有一把古意盎然的連鞘長劍。
張放以心理醫生特有的冷靜,控制住心中的巨大波瀾,將劍鞘從腰部移到胸口,卡簧位置兩面各鑲嵌着三顆寶石。他對寶石不算太瞭解,但這三顆寶石卻很好認,分別是綠松石、和闐玉、黃玉。劍鞘漆朱,劍格鎏金,綠黃白三色寶石,顯示出劍本身品質不凡。
張放右手握住劍把,左手一按卡梢,錚,抽劍半截出鞘。
劍寬三指,中有血槽,刃芒如霜,寒氣迫人,接近劍格處刻着兩個篆字銘文,卻是不識,劍身光亮如鏡——倒映出一張稚嫩的少年臉蛋。
張放眼睛圓睜,劍身倒映的那雙眼睛同樣瞪圓。
這個人絕不是自己,但是……又真的是自己!
張放持劍的手在顫抖,“鏡”中的面容一陣模糊……在這一瞬間,張放意識到了一件可怕至極的事:在這場詭異的空難中,他不是幸運者,他的肉身已經消亡,但靈魂卻穿梭千年時空,找到了一個宿主!
鏘!張放狠狠將劍插入鞘內,那張陌生的面孔隨之消失。
這情況太詭異了,詭異到縱使是經過特殊的心理訓練的張放,此時大腦也是一片混亂。
控制、控制、不能慌、深呼吸、保持心律平穩,大腦則儘量清除雜念,摒棄一切不好的聯想,完全放空。
確認自己的狀態已平復得差不多了,張放以劍鞘支地,用力撐起,打算察看周圍還有什麼線索。身體一動,這時才發覺這副身軀受創不小:後腦勺腫起一個大包,還好沒流血。左側第八根肋骨按壓痛感明顯,估計是骨折了,幸好沒有明顯移動感,應當是青枝骨折,屬最輕微的一種,只要不做劇烈活動,無需正骨就可自然癒合。除了這兩處較明顯的傷勢之外,其餘便是手掌輕微刮擦,肩胯磕碰淤腫之類的小傷了。
從張放所處的地方看上去,是一道大於四十度、長度超過三十米的陡坡,有一條很明顯的長長的滾壓痕跡,從坡頂一直到他所站立的位置。很明顯,他就是從上面滾下來的。
張放以劍做杖,順着壓痕俯身向上攀登。剛攀了幾步,就發覺寬袍大袖玩攀登,簡直就是一場災難,長袖被雜草勾掛不說,曳地的寬袍下襬幾乎將他拌個跟斗,重新摔滾回原處。
這樣可不行,張放目光落在腰間那紅黑兩色繩結長帶上……
十分鐘後,張放的造型爲之一變:胸前交叉着紅黑色的繩索,寬大的袖袍束於兩肋,露出兩條細白的胳膊;裙襬也被撩起,掖在腰間,只是似乎沒有褲子,下身好像有點涼……
準備妥當,繼續攀登。
張放邊走邊仔細觀察,沿途可見大大小小的石塊,大者如面盆,小者如拳頭,石頭表面新鮮,似是剛剛從山頂剝離滾落。一路還撿拾了不少絲線及破絮,對比身上衣物,確認是自己所遺落。快到坡頂時,竟拾到一塊通體瑩白、大如半掌的方形鏤雕美玉,以及一個沉甸甸的錦囊。打開一看,滿滿的銅錢與一塊塊大小如指、扁平的餅狀——黃金。
吸引張放眼光的,卻是不是那些金餅,而是銅幣。伸指拈出一枚,淡淡的陽光下,“五銖”兩個極易辨識的篆刻清晰可見。
五銖錢!漢代的標準貨幣,難道自己身處的時代,竟是那個煌煌大漢?不過,光憑一枚錢幣,也不能完全認定,因爲魏晉南北朝同樣也在使用五銖錢,更莫說漢朝還分西漢與東漢,這差別可就大了。
張放將這些物品全塞進懷裡,這衣服有個“懷兜”,正好可以盛放貴重物品。
當張放終於攀上坡頂,入目情景,令他血液幾乎凝結——
這是一條尚算平整的蜿蜒山道,一側是陡峭巍峨的山峰,似是剛發生了一場山體滑坡,遍地都是落石,最大的一塊,堪比磨盤。而這塊磨盤石,正鑲嵌在一塊厚車板上。比山體滑坡更令人心驚肉跳的,是滿地散落着解體的馬車碎片,折斷幾截的雙轅,輻條斷裂的輪彀,被砸得血肉模糊的馬匹,以及,兩具不成人形的屍體!
這哪裡是空難,分明是車禍現場。而且,還是一場古代的車禍。
真正令張放毛骨悚然的,是四隻圍着馬屍人骸,咯吱吱瘋狂撕咬的似狼似狗的動物。這四隻撕咬屍體的動物比狗大,比狼小,毛色棕紅,短尾狐面,尖齒鋒利,咻咻有聲,形象獰惡。
是豺!張放汗毛豎起,用力握緊劍柄。
張放的出現,頓時引起那幾頭豺的警覺,四雙黃綠的眼珠掃過來,幽冷陰森,令人發毛。毛茸茸的頭顱沾滿了黏結成塊的血漿,鼻翼開合,噴着腥臭的氣息,咧開的大嘴滴答着混合着鮮血和涎水的黏稠液體,齒縫間清晰可見殘存的絲絲肉糜。
張放見過許多泡在難嗅的福爾馬林液體裡的屍體,在醫院實習時,也擡過剛離世的死人到太平間,至於手術檯上的各種內臟、血污什麼的看得更是多了去。但是,眼見豺狼瘋狂啃食人的屍體,撕裂手足,吞噬內臟,將瘰癧肚腸拖出七、八米遠……這樣的經歷卻還是第一次。
張放頭皮一陣陣發麻,心裡一陣陣後怕——他確信“自己”就是從這輛支離破碎的古代車輛裡摔出來的,非常幸運地只受了一點輕傷,躲過了粉身碎骨之禍與豺狼分屍之厄。
任何動物,包括豺狼,只要嘴裡有食物,就不會冒險浪費體力去捕殺另一頭看似高大的“動物”。所以,四頭豺狼只是衝着張放呲牙咧嘴,喉嚨發出嗬嗬顫音相威脅,警告對方不要踏入它們的獵食場,搶奪屬於它們的食物。
一般人看到這樣的血腥場面,多半會腿軟、嘔吐、癱倒、甚至有可能暈厥。萬幸的是,張放的職業令他具有常人難以比擬的心理素質與承受力。既便如此,他的神經也是高度緊張,瞳孔收縮,握劍柄的指節發白。眼下豺狼有食物,或許顧不上自己,但以這樣瘋狂的吞噬速度,這點人馬屍骨,能禁得住幾時?倘若它們還沒吃飽的話……
一定要離開,無論如何都要離開!
張放慢慢將劍抽出半截,眼睛死死與那羣豺狼對視,一步步倒退。不管身後是何方,是否別有兇險,遠離這些豺狼,纔有機會看到明天的太陽。
斜陽將少年的身影拉成細長,那羣時而擡頭吐信、時而低首齧咬的豺狼,也漸漸由清晰變模糊,從瞳仁中遠去、消失……
……
在張放的身影消失近半個小時之後,幾隻豺啃食得正歡,突然空氣中響起數聲尖銳的利嘯,一支手指粗細的箭矢破空而至。噗!獸血四濺,一陣淒厲的嚎叫聲過後,地上多了一具豺狼屍體。
餘下幾隻豺嗷嗷怒吼,但動物特有的危險預感,終使它們不得不放棄食物,夾着短尾,倉皇而逃。
將豺狼驚走的,是十餘個黑布裹頭、褐衣直掇、窄褲麻鞋的漢子。這羣人身上帶着長短刀劍,其中一人持一把角弓,地上那隻豺狼屍體就是他的傑作。
目睹現場慘狀,十餘名漢子眉頭都不皺半分,十分默契地散開,四下搜查。有的檢查車輛,有的查看屍體,有的撿拾散落物品,更有數人,順着之前張放滾下山坡的痕跡,細細搜索一番。
在這些漢子四下搜索之時,只有一高一矮兩個漢子站立不動。其中那五短身材、頭如笆斗、脖頸粗短、腆肚如鼓的矮壯漢子,正仰頭咧嘴對身旁那瘦高漢子道:“劇辛老兄,我沒說錯吧,這點小事,難不倒咱們弟兄,包管幹淨利索。”
被稱爲“劇辛”的人,是一名臉頰瘦削,留着八字須,面目陰沉的中年男子。在這一羣人中,只有他一人頭戴襆巾,身穿直裾深衣,腰間佩劍,氣質與這羣粗陋漢子格格不入。他仰頭望着旁側高峻險陡的山峰,目光一落,掃了一眼滿地墜石,陰沉的臉露出一絲笑意,點點頭道:“以亂石伏擊車馬,造成意外事故模樣,無懈可擊。也只有熟知此處地勢的賢仲昆,才能辦到,劇辛此番未找錯人。”
矮壯漢子不無自得一笑,正待說話,卻見一個右腮有撮黑毛的漢子,急匆匆走來,面色難看地稟告:“御手、侍從都在,唯獨少了一人,有足印顯示往北而去……正主跑了。”
矮壯漢子笑容僵住。
劇辛握劍柄的手一緊,森然逼視那矮壯頭目:“焦孟,你要兵器我給了,要錢穀我也給了,只要求你將此事辦得妥妥貼貼——這就是你所謂的乾淨利索麼?”
矮壯頭目呼哧哧喘着粗氣,臉色鐵青,雙目鼓出對十餘手下怒吼:“給我搜!給我找!踏遍陀螺山也要給我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