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張放所判斷那樣,因爲不是訊期,渭水決堤的嚴重後果在影響力上遠遠大於實際損失。畢竟,長安是帝都。
大水很快退去,留下一地狼藉。
京師遭此劫難,身爲天子,自然要罪己察失一番,下詔曰:“蓋聞天生衆民,不能相治,爲之立君以統理之。君道得,則草木、昆蟲鹹得其所;人君不德,謫見天地,災異婁發,以告不治。朕涉道日寡,舉錯不中,朕甚懼焉。公卿其各思朕過失,明白陳之。乃者郡國被水災,流殺人民,多至千數。京師無故訛言大水至,吏民驚恐,奔走乘城。殆苛暴深刻之吏未息,元元冤失職者衆。遣諫大夫林等循行天下。”
這次大水引發的後遺症遠不止此,洪水退去,一場官場震動也隨之爆發。
新任司隸校尉(原司隸轅豐被殺)王尊上書彈劾丞相匡衡和御史大夫張譚,理由如下:一、石顯在位時,匡衡和張譚尸位素餐,對於石顯的所作所爲充耳不聞,反而對石顯百般諂媚;等石顯下臺了之後,兩人才上來補上一腳,上書猛烈彈劾石顯;總體看來,不但無能,而且無恥。二、渭水決堤時,張譚醉臥家中,洪水至而不知,後竟是被家人擡上閣樓以避。次日朝會,更是懼而不至,實不當爲臣子。三、宰相匡衡,家人霸佔官田四百頃,影響惡劣,其罪昭彰,不宜繼續擔任百官之首。
御史大夫張譚上書謝罪,自行請辭。丞相匡衡同樣請辭。
對於張譚,事實清楚,影響很壞,劉驁準辭了。御史大夫之職,由御史丞尹忠接替。至於匡衡,劉驁要求先調查清楚再說。結果不到半個月,匡衡再次主動請辭,而這次劉驁準了。
有些人看不明白,但有人看明白了——很明顯,這是查出了問題,匡丞相先下手爲強,主動請辭,如此,罪責減輕,朝廷的面子上也好看。
兩朝元老,讀書人的楷模匡丞相終於下去了。接任者是在長安大水事件中力諫天子,表現得堅定而搶眼的左將軍王商。將軍任丞相,這在隋唐以後的朝代幾乎是不可想象,但在漢代,很正常,並無明顯的文武界線。武將草軍書,文臣擊狂胡,同樣玩得溜。
王商終於登上人生巔峰。
但同時,王商也與王鳳結下解不開的仇怨。因爲在王鳳看來,王商是踩着自己爬上高位的。王商越正確,就反襯着自己越錯誤。這個人就像一面政治鏡子,時時刻刻照出他的失誤……身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第一權臣,如何能忍?
對於長安大水時,王鳳的表現,史官的記載是“鳳大慚,自恨失言”。
從此,二王成爲死對頭。
而另一位表現搶眼的人物,五官中郎將張放,因爲剛剛升職不久,不好立馬又升,只能是賞賜金帛,並增加食邑五百戶。
用劉驁某次單獨召見張放的話說,是“這次的功績暫且記下,今後但有機會,慢慢再升。將來我必讓你成爲名符其實的將軍,不遜於汝先祖敬侯。”
富平敬侯,就是張安世。張安世最後的職位就是大司馬衛將軍。
……
建始四年,禍不單行,長安發大水,兗州跟着湊一腿。先是在四月間下雪,然後植物們在秋季反常地開花結果。於是,黃河在東郡決口。
這是一次很嚴重的水災。彼時天降滂沱大雨,連續十餘日,洪峰驟起,恣肆暴戾,直摧館陶、東郡、金堤一帶。堤埂崩潰,致使東郡、平原、千乘、濟南四郡三十二縣被淹。最深處積水二丈餘,受災面積達一萬多平方公里。摧毀官廬、民房近四萬間,人畜傷亡慘重。至於具體受災人數沒有確切記載,只是在之後的救災行動中,官方確定獲得營救的災民數字是:九萬七千餘人。
以當時的社會的應急反應能力,沒有獲救的人有多少,細思恐極。
然而事實上,如果之前能夠處理得當,這樣的一個災難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清河郡都尉馮逡,在發洪水前三年,就已經上書朝廷注意清河郡和東郡附近黃河水患的問題。
劉驁對此事還是頗爲重視的,就在奏章上批示:請丞相府和御史督辦。
丞相府於是派遣一個叫作許商的博士前去視察,許商經過一番考察,得出結論:問題是有的,但是還不是太嚴重,目前國家經費緊張,這個事情就往後拖拖吧。
自古以來政府瀆職不辦事的藉口都差不多:有錢修大樓,沒錢蓋學校。
剛當上御史大夫的尹忠不知道是因爲對救災的事情不夠重視,還是首次遇到過這種大事,提出的救災方案既不迅速,又頗爲空洞,缺乏可操做性。
這使得劉驁大爲不滿,下詔對其進行嚴厲的斥責。可憐剛接替副丞相之位的尹忠,既沒資歷,又缺乏抗壓能力,日夜惶恐之下,竟在任上自殺了——是的,自殺了。
主管領導自殺了,可事情還得有人做啊。
於是,眼睛不好,但卻最善於識人的杜欽,又向王鳳推薦了一個人:王延世。
王鳳一向相信這位智囊的“眼光”,在與王延世交談一番之後,很快向天子推薦。
劉驁同樣也很相信大將軍的眼光,很快任命王延世爲河堤使者,主持黃河攏口工作。
王延世親赴東郡,冒着大雨洪流到現場勘察,找出癥結,決定在館陶、金堤壘石塞流。又製成長四丈、大九圍的竹籠,中盛小石,由兩船夾載沉下,再以泥石爲障。經過軍民晝夜奮戰三十六天,河堤始成。最終在建始五年(前28年)三月初,堵住了決口。
劉驁得報,龍顏大悅,升王延世爲光祿大夫,賜爵關內侯,賞黃金百斤。
四月,爲紀念治黃成功,漢成帝改建始五年爲河平元年。
還是這位王延世,在河平三年時,因黃河又在平原決口,劉驁派其與將作大匠許高、諫大夫馬延年共同治理黃河決口。王延世經過精確的測量計算,僅用了半年時間,又修復河堤,恢復了正常的生產,使兩岸百姓安居樂業。
便如後世那位大文豪所言“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爲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爲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有‘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樑。”
王延世,當得起這樣的讚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