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市中,一輛圓頂爲蓋,朱漆兩輪的軺車施施然而行。車上有三人,一馭手,一車右,一儒者。
儒者大約三旬出頭,頭戴一頂樣式奇怪的小冠,面貌清俊,留着三咎長鬚,一身絲襦,腰圍玉帶,顯然非富即貴。聽到大呼小叫聲由遠及近,從車旁奔過,儒者本不理會,但聽到似有女子叫聲,微皺眉道:“左凌看看是怎麼回事?”
那一身勁裝的車右躬身道:“喏。”旋即縱身下車,沒入人羣。
不一會,那叫左凌的車右返回,稟報道:“有小利(小偷)竊走一少女袖兜書籍,其婢女急追。不過,多半追不回。”
儒者點點頭,沒說什麼,這種事,在這章臺街幾乎每天都有發生,京兆尹都管不過來,他自然更不會多管閒事,吩咐馭手繼續上路。
馬車剛走一程,突然停下,旋即傳來左凌的喝斥聲:“前面那婦人,快快閃開,這是杜府議郎車駕。”
馬車之前,圍成一圈看熱鬧的行人早已四散走避,可憐阿離沒有夏蓉牽引,眼前盡是重重人影,生怕一動就碰到旁人,只能呆呆立於道中,模樣楚楚可憐。
左凌喝斥聲一起,有幾個行人倒是想拉一把,但剛伸手就被人勸住:“非禮勿近啊,看那小娘子穿着,定是大戶人家,你貿然伸手,別到時好心被當驢肝肺。”
阿離被這兇狠地一吼,嚇得忙伸出雙手,邊摸邊往道旁挪動。
她這一舉動,立即令左凌明白眼前的少女是什麼人。左凌愣了愣,再吼不出口,只能望着少女慢慢挪動,同樣不便幫忙。
儒者等了一會,既沒聽到隨從喝斥,也沒感到馬車行駛,不由訝異道:“左凌,什麼情況?”
軺車是一種四面透光,沒有車壁的車輛,坐在車裡的人,完全可以看到外面的情況。但這儒者居然問是什麼情況,難不成……
這時人羣中一句議論飄入儒者耳裡:“這些小利着實可恨,連個盲女的東西都偷,太不像樣了……”
儒者面容一肅,問道:“被竊的是個盲女?”
左凌忙轉身應道:“是,是個十七八歲的盲眼少女,也就是擋在車前的人……”
儒者斷然道:“去,把東西追回來。”
左凌根本不問爲什麼,立即跳下車,向方纔那竊賊逃竄方向追去。
過了大約一刻時,一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傳來,車子一沉,左凌喘氣聲入耳:“稟主人,東西搶回來了,已交給那婢女……”
儒者不解道:“竊賊爲何要竊取一本書冊?”
“小的審問過,說是看到那女郎袖兜沉甸,以爲有錢帛等物,所以故意讓同夥撞翻食盒,引開婢女注意,再順手牽羊。等到書冊入手,方知誤竊,但木已成舟,只能跑路了。”
“原來如此,”儒者點點頭,對馭手道:“走吧,別讓陽平侯久候。”
這會工夫,阿離也已避讓過一旁,心頭又是忐忑,又是焦急,時間越久就失望——想也知道,一個柔弱少女,怎可能追得上靠手腳吃飯的竊賊?
終於,耳邊傳來夏蓉氣喘吁吁卻難掩歡喜的聲音:“小娘子……書,找……找回來了,全靠那位壯士幫忙……咦,他們要走了。”
阿離接過秘冊,按在心口,顧不得細問,立即與夏蓉來到正欲啓程的車駕旁,深深一躬:“多謝先生及貴僕援手,小女子感激不盡。”
儒者轉過臉,含笑點頭,目光與阿離同樣凝滯,平和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小娘子視物不便,還請多加小心。杜某尚有要事,告辭。”
車輪轆轆聲遠去,阿離一臉難爲情:“別人幫了那麼大忙,卻不知姓名……”
夏蓉卻低聲道:“婢子看到車轓家徽,還有他方纔說姓杜,再有,他的眼睛似乎也跟小娘子一樣……”
“啊!難不成他就是……”
夏蓉重重點頭:“對,他一定就是盲杜子夏!”
……
“子夏來了,可是讓老夫好等。”陽平侯府,王鳳降階而迎,言語似埋怨,表情卻毫不在意,哈哈大笑。
儒者恭敬行禮:“杜欽參見君侯。”
王鳳親熱執住杜欽的手,挽住便往臺階上走,這動作既表示器重,也是引導——夏蓉猜得沒錯,這位仁兄同樣視物不便,但卻是長安鼎鼎大名的“盲杜子夏”。
杜欽,字子夏,建平侯、御史大夫杜延年之中子。這位杜延年在後世名聲不顯,但卻是昭、宣兩朝元老,名聲顯赫。他曾因在宣帝滅霍氏及上官桀之叛亂中立下大功,因而圖形麒麟閣,是麒麟閣十一功臣之一。
從家世上說,杜欽可謂名臣之後,同時,他又是長安權貴圈子裡公認的智謀之士。有出身,有才華,這樣的人,本應是前程似錦。可惜天妒奇才,他從生下來就患有眼疾,視物不清,放在現在叫“先天性弱視”,而且是比較嚴重那種。因爲這個先天生理缺陷,他發奮苦學,不甘人後,終成大器。同時,也因爲這個缺陷,雖有滿腹經綸,卻無法出任朝官,只掛了個議郎的頭銜。真是成也眼疾,敗也眼疾。
儘管杜欽無法入朝爲官,但沒人能否認他的才幹,因此頗有眼光的王鳳不避人言,早早下手,與其結交,引爲知己。漸漸的,杜欽也就變成了王鳳的高級顧問。
入座之後,雙方再度見禮。禮畢,杜欽先開口道:“君侯召欽前來,當有要事,不知何事如此着急?”
王鳳也沒多客氣,嘆道:“之所以請子夏前來,皆因那富平侯給老夫出了個難題啊。”
“富平侯?此人與太子關係匪淺,按理應是與王氏同仇敵愷纔對,怎會出難題?”杜欽有些奇怪,不過聽王鳳的語氣並無明顯不悅,似乎不是所想的那樣。
果然,王鳳下一句就道出了真相:“其實是富平侯給了老夫一個消息,他既幫了老夫一個大忙,但同時又給老夫出了一個難題。此題老夫苦思再三,一時難解,只得驚動子夏,請益良策。”
連王鳳都感爲難,想必真是個難題。杜欽正襟危坐,專注聆聽,眉頭慢慢皺緊。
呵呵,張放所傳的這“下半場”,可是不好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