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歲首,大漢新年最隆重的一天。那會還沒有過年的概念,歲首就當年來過。
今年的歲首與往年殊爲不同,因爲這是新帝劉驁登基後的第一個歲首,並且,也是他正式使用新年號的紀年,意義非同尋常。
劉驁是去年六月初登基的,因先帝大行,爲示尊重,仍沿用竟寧的年號。直到歲首新年,萬象更新,這才由百官上奏,請啓用新紀年。年號已經定下來了,透着一股新天子初登大寶的濃濃拽意:建始。
建始元年(前32年),一切,都散發出新朝氣息。
張放對年號這東西無所謂,對歲首慶祝也沒興趣,眼下他也顧不上這一攤,因爲他有更重要的事——準老丈人來了!還帶了小嬌娘。
根據班況的書信,還有兩位在京的準大舅哥的透露,基本可以確定,這次來,就是把婚事定下了。
屈指算算,張放也十八歲了,這年紀,在後世不過是高中生,但在這古代,已是成家立業的標準年齡。其實張放還想再等等,等到真正的弱冠之齡比較好,但班沅君等不起,她已十七。在古代,男子二、三十娶都沒事,但女子一過二十,就是老姑娘了,他可不能耽誤人家。
歲末最後一天,班況父女及幼子班稚終於抵達,落宿於長子班伯家中。班伯只是個六百石小官,在長安柳市一帶買了套二進小宅邸。雖說長安寸土寸金,但以班氏西北首富的家底,在中心地帶買下個大宅院,裝修得富麗堂皇,不在話下。只不過,職卑底薄就得低調,不要做超出自己身份地位的事,那樣只會招禍,不會得福。在這一點上,謹慎而知進退的班況還是做得不錯的。
也因爲同樣的緣故,儘管富平侯府寬敝而舒適,接待百十人都沒問題,但張放不便邀請,而班況也不會住到他府上去。
一年多沒見班沅君,張放其實很想立刻登門造訪,看看這位賢淑優雅的少女成長如何。嗯,還有那可愛的蘋兒丫頭。可惜,今兒是歲首,全長安的大小官員,就沒有不忙的,他自然也不會例外。
所有的繁忙,都指向一個目標——歲首大典。
歲首之日,天降瑞雪。朝廷下令,今夜長安金吾不禁,全城大放光明。
天色未明,落雪積踝,京兆伊府寺的役丁及城旦早早在全城各處清掃積雪,百官陸續入朝,一時滿目公卿。
辰時初刻,天子攜百官至高廟祭祀,此後數日,還要陸續到西城外的明堂、靈臺及甘泉宮祭祀五帝;還要到上林苑舉行天子躬耕典禮;還有大射禮等等一系列活動。
之後,便循往年之例,天子賜宴百官。
宮宴時,張放見到了隨班況而來的班氏三子班稚。張放還記得,當初在三水屬國初遇班沅君時,她就是到那裡去看望這位兄長的。彼時班稚似乎是三水都尉府的司馬丞。細問之下,果然記憶沒錯,不過這次班稚可不是隨其父上京參加慶典的,以他這樣的小官,還沒有資格請假上京參加盛典。他是高升了,入京成爲郎官,雖未有定職,但有張放這位未來妹夫罩着,加上自身才學,謀得好仕途,不在話下。
班稚才學如何?張放短時間內雖只寥寥數語,卻也感覺出這位小舅子頗有材料,不愧是在邊境有過紮實基層工作經驗的人才。嗯,那是張放還不知班稚這位小舅子的優良基因——未來,他的兒子是班彪,大名鼎鼎的儒者、史學家。孫子孫女更牛逼:班固、班超、班昭!一個比一個牛,當真是文能寫史、武能定邊的滿門英傑。
從皇宮出來,張放特意邀請班況父子同乘一車。班況爽快上車,但三個兒子卻是不敢,分別上了自家的牛車——這軒車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坐的。
一坐入車內,早已視張放爲婿的班況也不客氣,直接了當說出自己一個打算:“我打算將闔族遷至長安茂陵,你看如何?”
張放怔了怔,旋即明白過來,大概老丈人見親事已定,有自家這個大靠山在,準備放棄“三線小城市”土豪的生活,也想成爲“首都人”。嗯,有這樣的想法也不奇怪,身爲一個二十一世紀來人,最清楚不過。但是……
張放搖搖頭:“我勸伯父還是先不動此念爲好。”
班況完全沒料到準女婿會勸阻,不由大爲奇怪:“這是爲何?莫非……這京中形勢還不穩?”
張放點點頭:“伯父所料不差,朝中形勢確實還不穩,若我所料不錯,最大那幾個頭頭還有得鬥。伯父若進京,恐怕難免要站隊。一旦站錯,可不止一個人遭殃那麼簡單。”
班況想了想,道:“原本我是想平調爲北軍校尉,不參與政事……不過,我到底是在邊境,對朝中格局看得不如賢侄清楚。賢侄此言甚是在理,等我回去後再與族人商議……”
張放連聲謙遜,實際上,他只說了表面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他不希望班氏遷到長安。因爲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未來自家能不能在長安呆得下去。他跟王氏的樑子結得夠深的了,除了王鳳,王家差不多每個人都恨不得咬他一口——其中還包括一個皇太后,想想就讓人心寒。
而現在王鳳之所以屢屢示好,不是什麼狗屁大度,而是因爲他沒空騰得出手,一旦他把朝堂那幾個最大阻礙全都給拔除嘍,自己就將是下一個目標……
王氏半天下,他張放要與半個天下做對,怎能不預留好後路,又怎能讓班氏稀裡糊塗捲進來?
軒車裡,翁婿二人相對而坐,卻各有所思。
軒車在漫天風雪中駛入班府,張放下車恭送班況回府,一直送至中庭,拱手正要離開,班稚卻伸手扯住他的衣袖,笑着向閣樓一指:“羿嘯,看看那是誰。”
張放擡頭,滿眼雪粒紛飛,閣樓欄杆後,伊人雪裘素裹,青絲如墨,眉眼清亮,那微微彎起的一抹弧度,一如當年的溫婉……
張放負手仰望,伊人憑欄而眺,飛雪如簾,隔在二人之間……這一刻,天地無聲,連那飄飛的雪粒子,也都彷彿變成慢鏡……
此時無聲勝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