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取捨難定

劉勘之的父親劉一儒本是京官,後因與張居正有隙,被貶到了江寧做刑部左侍郎,他這次趕考之前,肯定要去看望老父。張居正雖然與劉一儒交惡,但是作爲子侄,拜見世伯也是應有之理。因此船離長沙後,直奔着江寧而去。

越往北行天氣越寒,胡大姐做的那見棉襖實在是不合身,穿出去就成了笑話,好在范進在出發前備了冬衣,倒不至於挨凍。但是劉勘之、張嗣修還是都送了一件皮襖過來。

不管對范進看法如何,經過曾光、何心隱之事,張嗣修也承認妹妹說的正確,這個書生的成就未必僅止是科場。這樣的衝陣猛將,有很大可能在日後張家的佈局也大有作用,必須要拉攏示好。范進則回贈兩人一人一件金絲猱坎肩,這是在羅山的時候得的戰利品,乃是廣東特有之物,亦足見分量。

一羣書生在一條船上,日常交流談話,乃至酒會茶會文會等項目都是必有項目。時間一長,那些書生們發現,不管自己心裡如何想,范進與他們的地位已經不同。一些張家自己人以及只有劉堪之出席的聚會,也有范進參與,其已經進入張家較爲核心的小圈子裡,成了他們的心腹人物。連帶關清、範志高等人的地位,也跟着提升了不少。

於文會上出些難題,刁難一下的想法,已經轉化爲實際行動。但是范進自身的才情,未必可以出彩,但也足以表現的符合廣東亞魁這個身份。畢竟廣東是文教弱省,即使是亞魁,也不會有特別逆天的表現。范進的才名是在寫話本上,書生們又不能要求他即興寫個話本小說出來,於是這種刁難,也沒什麼意義。

離南京越近,范進發現張氏的情緒越興奮,似乎對於南京,有着別樣的憧憬。他甚至想過,會不會在南京還有個少女的心上人,或是什麼名動天下的大才子?但是後來考慮了一下,少女不是這種性格,這想法肯定不靠譜。最後還是靠着一瓶泰西花露,從張氏身邊的丫鬟那裡,打聽到了實情。

“小姐與魏國公家的六小姐乃是手帕交,前幾年小姐來江寧,與徐小姐見過一面,兩人一見如故,是極好的朋友。這回重遇故交,小姐當然高興了。”

范進聽了點點頭,又問道:“那這幾日你們小姐出來的少,難道是天冷,染了風寒?”

“那倒沒有,小姐這幾天在艙裡,天天擺弄範公子送的那八音盒子解悶呢。其實小姐就是這樣,有時就喜歡熱鬧,有時又喜歡安靜,我們也猜不透的。”

八音盒內,傳出簡單但優美的旋律,少女的眉頭忽皺忽展,一如女兒家的心情,叵測難料。在案頭,八音盒子旁邊放着一塊金錶以及那單筒望遠鏡。范進帶來的番物很受人歡迎,張氏也不例外。在這幾樣禮物旁,還放着一本詩集,一方端硯,這兩樣是劉勘之送的。

是送的麼?少女想了想,自己其實也吃不準。詩集是自己問他借來看,便一直借了下去。大膽的少女甚至想要在還書時,裡面夾帶些什麼,沒想到劉勘之直接就回答了一句,“你我的交情,區區一本詩集何必要還,世妹喜歡就自己留下吧。”這書因此就成了她壓在枕頭下的東西。

至於這硯臺,則是自己某次下棋後贏的彩頭,她當時很是歡喜,可現在想想,當時劉勘之的臉色,其實不怎麼好看,乃至事後幾天都不怎麼愛和自己說話。小氣鬼,大木頭!少女在心裡小聲罵了兩句,八音盒子沒了聲音,少女下意識地拿起來,繼續上弦。

看看人家,輸了棋那麼大方,說穿女裝就穿女裝,一點都沒有扭捏也沒有不快,你劉勘之有什麼了不起的,爲什麼就不能讓讓我啊?

少女心裡暗自嘀咕着,回想着兩人相識的經歷,必須承認,劉勘之是個典型的正人君子,溫潤如玉,對誰都彬彬有禮。乃至與那些清樓女子結交應酬時,也表現的很隨和,惹得那些花魁芳心暗許,實際他心裡卻不曾記得她們的名字。他的人品很好,家室清白,相貌英俊,怎麼看怎麼也是良配,甚至連她自己也是這麼想,可問題是……他爲什麼就不能讓讓自己啊。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少女提醒着自己,……他只能做兄長,不能想其他,從各方面看,都不般配。自己選擇的圈子比起普通女子要大,但是限制也多,比起完全不能選,只能被動接受的那些總歸是要幸運得多了,人要惜福,不能所求過苛。在這個可選範圍內,其實沒誰比的上劉勘之,這是個不容爭辯的事實。等到成了親,總是會變好的。

喀嚓……

少女不知不覺間手上用力,發條的弦卻因爲上的過緊而斷掉。她沮喪的把八音盒一丟,心情莫名地變的很壞。一如外面那陰霾的天氣,心頭鬱結難消。

自長沙大獲全勝,既破亂賊,又落了何心隱威風的喜悅,此時卻都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所取代,讓少女總覺得心裡不舒服。

她知道,很多大戶人家的女子,其實都有類似的疾病。不過那大多是因爲身處閨閣,不能與外界接觸,除了撲蝶爲戲,就只能看看話本。傷春悲秋之下,產生的一點情懷導致,自己能跟着兄長周遊,這於天下也算是少有的待遇,自己不該有這種情緒……不該有。

一向理智的女子能感覺到自己現在思想的危險,可是理性並不能阻礙感性,明知道一些想法是錯的或者不切實際的,卻沒法控制住不往那方面想。手託着腮,眼直直的看着舷窗,時而看看詩集,時而又把手伸向瞭望遠鏡。只是手剛一摸到那,就像是被蟄了一樣立刻縮回來。

直到丫鬟走進來,才把少女的思緒從九天之外拉回,看着自家小姐那樣子,丫鬟關心地說道:“小姐,你這個樣子不成的,午飯只吃了那麼一點,晚飯如果不吃,人會生病的。您如果心裡煩,可以找劉公子下棋,再不就去和範公子下盲棋啊,總是得給自己找點樂子。”

“樂子……算了吧,他們都是要下場的人,不能總拉着他們陪我玩,荒廢了他們的學業。你幫我去辦一件事,打聽一下,範公子成親了沒有?”

“啊?”丫鬟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姐,後者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啊什麼啊?你在想什麼呢?我是說,徐家六小姐尚待字閨中,若是範公子也未成親,就給他們湊一對姻緣不是很好?再說江寧城內勳貴衆多,不管結哪一府的親,都是好事。範公子幫了我們這麼多忙,我們難道不該幫他的忙麼?快着去問,機靈點,別讓人家知道。要是走漏了風聲,看我怎麼收拾你!”

丫鬟一溜煙的去了,張氏才長出一口氣,蔥管般纖細修長的手指在那望遠鏡上輕輕摸索着,“這是最好的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你是我的好兄長,永遠都是。”

大明自靖難之後,定都於北,正直重心北上,但是經濟並沒有隨着官府衙門一起移過去。從開始的天子守國門,到後來九邊設立,京城面臨的一個問題,就是離蒙古人太近了。一旦破了長城,鐵騎很容易擾動京畿。固然有商人會過去貿易,但是更多的商人還是選擇留在南方圖個安生。

是以明朝正直格局上北重於南,在經濟發展上,則是南重於北。江寧雖然從國都變成陪都,但其一直都是經濟重鎮,商業發展和繁華程度,較之京城只強不弱。

范進在廣州碼頭見慣了大場面,可是與江寧比起來,卻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站在船頭望着四方的船隻,范進心內暗想道:若是廣州開了海貿,讓洋人能到廣州交易,那時候或許就可以超越這裡了。

臉上一陣冰涼,擡頭看去,陰霾的天空中,雪花飄下來。這顯然不是江寧的第一場雪,向碼頭望去,山巒樹梢,皆掛銀霜,根據范進的經驗,這樣的天氣不會是小雪,只怕這只是開始,後面將有大雪襲來。

“範兄,聽說你們廣東那地方很少下雪,有的廣東人這輩子都沒見過雪,是真的麼?”

張懋修性情忠厚老實,年紀小几歲,性子上還有點像大孩子,看着這雪其實是興奮的情緒更高。對於范進,他其實是比較崇拜的,也愛與范進聊天。范進笑道:“三公子說笑了,我們廣東確實雪少,但還不知道到不認識雪的地步。其實前年的時候,我們廣東就下過雪了。”

張氏悠然長嘆道:“天時無常,終非善兆。江寧的雪似乎比前幾年大了許多,我記得上次來時,這裡還不曾有這麼大的雪。這下莊稼不知要死多少,百姓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凍死。”

她身上穿着一件白狐大氅,下着同色緞面裙,頭上戴着雪色姑絨制風帽,於風雪之中獨立船頭,如同一株怒放的白梅,任北風呼號兀自不動。碼頭上那些沒有棉衣可穿,凍得麪皮發紅,不住跳來跳去,靠運動禦寒的苦力指着這裡,小聲議論道:

“神仙……”

“仙女吧?”

“哪來的仙女,依我看,怕是公主……”

張嗣修哈哈笑道:“小妹還是這般悲天憫人,連江寧六部的心思都要走,如果你做了宰相,下面的人怕是都可以躲清閒了。大家各司其職,這賑災保民的事,自有地方官長去做,咱們不必管。我看這雪景卻是不錯,等到安頓下來,咱們找個地方好好賞雪賦詩,方不負這大好景色!”

張氏輕聲道:“這碼頭上的人,似乎也比平時少了許多。”

范進道:“或許是冬天,碼頭上工作少,人也就少些。”

“範兄,話不是這麼說,江寧是水陸要衝,一年四季碼頭上人煙不斷,即使是深冬時節,也不會這麼點人的。總覺得,哪裡有些古怪……”

正在她思忖間,碼頭上一陣號炮聲響起,隨即就是陣陣人喊馬嘶旗幡搖動,方纔還被張氏認爲太過安靜的碼頭,瞬間就變得喧囂起來。很快,就有幾面大旗出現在衆人視線裡

“世襲魏國公”、“守備江寧兼中軍都督府僉事”、“太子太保”、“統領中軍都督府”、……一面面代表官銜身份的旗幟,伴隨着震耳欲聾的炮聲響起。少女輕輕一皺眉頭,小聲嘀咕道:“幾年未見,還是一般的紈絝,真讓人頭疼。”轉頭便向艙裡走。

張嗣修笑道:“我們來江寧,地主肯定要出來迎接,徐公爺是長輩不會親自來,肯定是他兒子徐維志借了老子的儀仗擺場面。小公爺人不錯,就是喜好氣派。讓那些都老爺看見,少不了要參他一本的。”

劉勘之也道:“世襲勳貴,就是這個樣子了。只要不鬧出大格,也沒人耐煩跟他計較什麼,何況他終究還沒襲爵,也就是個衙內一般的人物,誰跟他一般見識,只好由着他胡鬧了。”

身穿鴛鴦戰襖的官兵,揮舞着皮鞭開始趕人,穿單衣的苦力,着絲緞棉襖的商人、身穿武服器宇軒昂的護衛,在皮鞭之下,全都抱頭四竄,有人逃的急,一不留神就落到水裡,夥伴慌忙地設法施救。這個時節江水冰涼刺骨,即使會水,上來之後怕也是要大病一場。除了衣冠楚楚的書生之外,沒幾個人能在這種皮鞭風暴中倖免。

隨着人羣被趕開,幾個粗嗓門的大漢齊聲高喝道:“小公爺到!”只見數十名軍漢分列兩廂同時跪倒在地,組成人牆,一張猩紅地毯一路鋪開,順着碼頭一直向着張家大船停泊的地方滾滾而來。

一個高大身影出現在紅毯上,飛也似地向着大船這跑來,邊跑邊道:“張二哥,勘之兄,三弟,你們可想煞小弟了!”

范進在船頭看着,但見來人頭戴束髮金冠,二龍戲珠抹額,身着大紅箭袖,外罩一件石青色寧綢面貂褂,頭插金花,腰繫珠玉,泰西金錶的鏈子,還露在衣服外面。不問可知,來的就是小公爺徐維志。

張懋修小聲道:“他是江寧城第一號紈絝子弟,也是本地土霸王,人不壞,就是總愛欺負人。範兄不要與他一般見識,免得被他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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