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把他放在鑲銅的牀上,牀上鋪着厚厚的絲綢和毛皮時,他與其說是活着,不如說是死了。布爾坦尼亞國王的旗幟在他頭上飄揚,旗幟被固定在牀邊的一個架子上。一排身着王家制服的僕人環繞着牀,用鴕鳥羽毛的扇子製造出一陣人造的微風。
鄉紳們在帳篷裡跑來跑去,手裡提着幾壺從井裡舀來的涼水,這些水被帝國巫師的魔法冷卻了。醫生們簇擁着他,認真地檢查着他的每一根手指和腳趾,試圖恢復他的活力。在亭子的一角,一位不苟言笑的女祭司立了一個小小的神龕,向慈悲與治療女神祈禱,希望他早日康復。
恩納蘇-賽夫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這一切,他的思緒回到了沙漠中的埋伏,回到了曾經拯救過他又毀滅他的陌生又奇怪的黑暗騎士。
“他活不下去了,”胡格諾-德-納瓦爾男爵沮喪地尖聲說道。“每個醫生都這麼說。他們無法阻止毒藥。甚至艾爾厄拜人也不知道他的血管裡有什麼毒液。沒有希望了。”
“這不是英雄該有的死亡,”德-圖盧茲伯爵痛苦地說。“躺在牀上,這些該死的醫生和他們的水蛭榨乾了他的生命!他還不如在與骯髒的異教徒的戰鬥中戰死呢!”
“不管是不是英雄之死,”德-納瓦爾男爵宣稱,“我們必須接受阿基坦公爵無法康復的事實。”
“那麼,如果他要死了,就讓他死在布爾坦尼亞的土地上吧!”查理國王威嚴的聲音因疲勞和絕望而變得刺耳。“這塊可惡的土地已經奪去了我們太多的獻血。但絕不會有他的!”
“理智點,陛下,”德-納瓦爾男爵懇求道。“他撐不了多久了。現在把他送回阿基坦,既愚蠢又殘忍。當我們離開這該死的沙漠時,讓他的屍體和另一個高貴的死者一起被擡回去吧。”
“娶給你的女兒並不意味着你就是我的父親。”查理國王尖刻地回答。“在我們的遠征中,沒有人像阿基坦公爵那樣爲我們的事業而戰得如此崇高,如此出色。他的所作所爲如此偉大,我們甚至無法給他匹配的榮譽。”
“可是他快要死了,”德-納瓦爾男爵堅持道。“我們必須考慮未來。必須有一個新的阿基坦公爵。陛下,你是繼承順位中的下一個。你是承擔他職責最合理合法的人。”
“讓他帶着所有的頭銜和榮譽回家吧。”查理國王說,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悲傷。“在這種時候扮演豺狼的只會是無賴。”國王的聲音越來越堅定。“這是我的命令:公爵的僕從們要把他儘快送回阿基坦堡去。護衛隊將護送他們穿過沙漠,當他們到達埃爾赫克時,艦隊中最快的船隻將隨時待命。當公爵返回阿基坦時,應考慮到他的舒適和尊嚴。如果我們可以做到的話,我們將把他送回他的領地,讓他在被那位女士擁抱之前,可以看看布爾坦尼亞的綠樹。”
“如您所說,陛下。”德-納瓦爾男爵說道。“每件事都必須考慮周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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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恩-加特勒-惠特曼爵士搖了搖睡着的農夫的肩膀。那人的手立刻飛向靠在土牆上的矛。他的頭擺來擺去,像一隻大鳥,他的眼睛掙扎着要穿透黑暗和死角上的睡意。
騎士拍了拍嚇了一跳的農夫,安慰他,勸他保持鎮靜。惠特曼爵士擔心的襲擊還沒有表現出來。即便如此,他還是希望這個人保持警惕。因爲襲擊就要來了。在他的一生中,惠特曼爵士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任何事情如此肯定過。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騎士最絕望地祈求的東西無情地傷害了吉瑞爾村的守軍。他需要時間,需要時間來加強對吉瑞爾村的防禦,需要時間來說服當地的伯爵和侯爵夫人,讓他們相信派遣軍隊保護一羣農民的小屋和一座幾乎被遺忘的小教堂符合他們的最大利益。
大多數貴族都嘲笑惠特曼爵士的懇求,嘲笑他說血鷹公爵回來了。也許,如果他完成了他的追求,成爲一名聖盃騎士,他們會聽他的,但惠特曼爵士的理念已經轉移到了一條不同的道路上。現在,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明白,他和他曾經屬於的騎士階級之間的鴻溝。
還有一些希望,也許諸神會打動那些沒有嘲笑過他的領主們的心。即使有十來個騎士和二十來個戰士,也足以守住禮拜堂和禮拜堂周圍的墓地。足以挫敗血鷹公爵的計劃,在他的邪惡計劃開始之前就將其消滅。
在那之前,惠特曼爵士只能將就着應付他的部隊。吉瑞爾村本來就不缺志願者,每一個身體健全的人,還有幾個健康狀況不佳的人,都拿起武器保衛自己的家園。他喚醒的那個人,特雷西,現在緊緊地握着他的長矛,幾天前只不過是一個養雞戶。他從來沒有做過比用粗壯的棍棒和高呼從他的院子裡追趕狐狸更好戰的事。然而,當惠特曼爵士向特雷西解釋村子的危險時,他毫不猶豫地就加入了。一想到要面對那些行屍走肉,這個農民就覺得很害怕。不過當他一想到他的家人和他的家被這樣的生物摧毀,就更害怕了。
惠特曼爵士所有的農民戰士都很害怕,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這種恐懼只會與日俱增。他們吃不下飯,睡不着覺,除了籠罩着他們村莊的可怕的厄運之外,什麼也不想。時間把他們磨得筋疲力盡,害怕把他們吞噬,直到他們筋疲力盡地倒在崗位上。這些人既不是騎士也不是士兵。他們是農民,是豬倌,是馬伕,是皮革工人,對他們來說,一想到戰爭,就和血鷹公爵本人一樣可怕。
惠特曼爵士離開了特雷西,繼續沿着戰壕前進。農民們辛辛苦苦地在教堂和墓地周圍築起了防禦工事。當然,蓋爾斯公爵的工程師本可以做得更好,但村民們聽從他命令的方式給惠特曼爵士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想,這畢竟只是和挖排水溝或灌溉渠略有不同,但對騎兵的衝鋒同樣有效。挖掘出來的泥土已經形成了低矮的土丘,在墓地周圍形成了一個交錯的屏障,足夠高的讓人躲在後面,但又短得無法擋住敵人的進攻。
惠特曼爵士從戰壕裡站了起來,望着士兵們焦急而疲憊的臉。他能看出他們對自己的臨時武器——粗製濫造的長矛、綁在杆子上的農具、生鏽的斧頭和從某個古代戰場上掠奪來的狼牙棒——感到多麼不舒服。對他們來說,攜帶武器保衛家園的想法是很奇怪的。惠特曼爵士也覺得很奇怪。這麼多年過去了,騎士從來沒有想過要再帶着人們去打仗,不管他們是農民還是貴族。他只能相信諸神,相信他的領導能力和他們的勇氣是不會缺乏的。
一陣罪惡感掠過了惠特曼爵士的心。騎士把目光從戰壕和戰壕的守衛者身上移開,望向他們身後廣闊的墓地。墓地的面積是吉瑞爾村本身的許多倍,而且逐年擴大。很多埋在這裡的人都是騎士階層的人,他們被埋在這裡,這樣他們就可以在教堂的聖盃騎士的旁邊了
正是這個禮拜堂及其神聖的氣氛吸引着血鷹公爵來到這裡。那個怪物會來取被秘密埋在教堂下面的東西。惠特曼爵士不允許血鷹公爵侵犯那些隱藏的地下墓穴。這比他自己和村民的生命更重要。教堂裡的聖堂必須得到保護,如果需要的話,保護到最後一滴血。爲了確保這一點,騎士設計了一個殘忍的騙局。
惠特曼爵士告訴村民們,對他們來說,最安全的避難地點是在教堂的神聖牆壁內。當這些人保衛墓地時,他們的家人躲在大理石牆的神龕裡。他們從來沒有想到他們的安全是一種幻覺,相反,他們把自己置身於即將來臨的暴風雨的中心。的確,對禮拜堂施加的魔法會阻止血鷹公爵把埋在禮拜堂下面的死人復活,或者把埋在周圍墓地裡的人復活。但是神聖的守衛們並沒有強大到可以阻止那個怪物或者已經在他旗幟下行進的亡靈。
騎士的手指撫摸着繡在斗篷上的烏鴉。這是一個卑鄙的伎倆,但有一些事情比榮譽和騎士的誓言更重要。諸神會理解的。應該由他們來評判他的行爲。
“你指望他們今晚來嗎,我的主人?”這個問題來自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農民。儘管年紀很大了,下巴上也沒有牙齒,但阿諾身材魁梧,肩膀寬闊,粗布長袍下的手臂肌肉發達。他披着一件鎖子甲,兜帽向後拉,在喉嚨上圍了一條鐵圍巾。他的袖口上繫着一大袋大蒜,腰帶上綁着蒜頭。他手中那張一根權杖,末端有一根拴在他手腕上的繩子,繩子上還掛着一根馬掌,由於太過古老,它的表面變得坑坑窪窪。
“它們已經太舊了,”惠特曼爵士告訴阿諾。與村民不同的是,阿諾瞭解戰爭的方式。他是一個聖盃朝聖者,是吉瑞爾唯一一個在他活着的時候就認識埋葬在教堂的聖盃騎士的人。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阿諾的村莊就被獸人襲擊過。野蠻的劫掠者們被一個孤獨的騎士攔住了,他給了他們戰鬥的機會,使他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把這些怪物趕回了他們的山裡。從那天起,諾阿就跟隨這位騎士走遍了整個國家,他是一個小教派的頭目,這個教派把騎士尊爲活着的聖人。朝聖者的教派跟隨他們的騎士穿越了布爾坦尼亞,在他的許多戰鬥中與他並肩作戰。當他最後去世並被安葬在這座教堂時,諾阿和其他朝聖者留下來看守他的墳墓。
最初參與過戰鬥的朝聖者都走了,除了阿諾,其他人都來代替他們的位置,他們聽過聖盃騎士的故事,通過服務神聖戰士的精神來尋求平靜。在吉瑞爾村只有十幾個朝聖者,但惠特曼爵士認爲自己很幸運能有他們。他們是最接近真正的士兵,他不得不利用。
惠特曼爵士沒有讓朝聖者沿着戰壕散開,而是把他們留在教堂附近,作爲對血鷹衣公爵進攻的快速反應部隊。他本想要一隊快速行進的騎兵,但在墓地擁擠的地面上,惠特曼爵士認爲,下馬的朝聖者實際上可能更具機動性。
惠特曼爵士盯着參加戰鬥的朝聖者,一羣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人,穿着粗糙的土布長袍,每個人身上都帶着一些盔甲。一個人脖子上掛着一個用皮條吊着的前護臂;另一個人的頭上綁着一個像頭盔一樣的罩子。每個人都帶着這片盔甲碎片,不是爲了保護自己,而是作爲護身符,因爲每一塊都是從他們的聖盃騎士的墳墓裡取出來的。一個名叫利拉德的黑髮朝聖者拿着一個沉甸甸的聖物箱,拴在一根粗壯的楓樹木棒上,木門上刻着粗糙的聖盃圖案。盒子裡有聖盃騎士的頭盔和戰馬的頭骨碎片。對朝聖者來說,這些是最神聖的遺物,對他們來說就像聖盃對王國騎士一樣重要。作爲農民,他們永遠不可能見到那位女士,也不可能啜飲聖盃;他們所能做的就是向一位曾經有過這種經歷的騎士頂禮膜拜。
這是一種惠特曼爵士可以理解的感情,因爲聖盃對他來說已經失去了,儘管在他的情況下,是選擇而不是出身使他無法走上這條路。
身穿黑袍的騎士看着天空開始變暗。暴風雨的烏雲席捲了夜空,遮蔽了星星。當他的靈魂感覺到空氣中邪惡魔法的作用時,他的皮膚像有蟲子爬過。惠特曼爵士冷酷地拔出了劍。“把你的人準備好。”騎士對阿諾說。“派他們中跑得最快的人去警告村民。”
騎士透過頭盔上的鋼製面罩說話時,他的聲音就像一個金屬在咆哮。
“等待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