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楊金芳來到土地廟外面,隔着草簾怯生生地叫了聲“癩頭”。
程志林住在土地廟裡。他把八大隊給造的房子賣了後,就住進了彭公祠,龔道明說他褻瀆了神靈,叫人把他趕出來了。程志林無處安身,就住進了土地廟。
土地廟在村邊的一棵大樟樹下,低矮破爛僅有一間屋,有窗沒門只有三面牆,裡面原來只有一尊土地神和一張石供桌。日本鬼子燒棗溪村時,不知是沒看到,還是鬧不清裡面是什麼佛,居然沒燒它。程志林賣了的房屋裡有幾件舊傢俱,他搬到了彭公祠,又搬到土地廟。由於在大樹下,倒也冬暖夏涼,只是村人多有微詞。解放後,就沒人管這些事了,程志林便在廟前面用泥磚壘了牆,中間留了個門,用一塊草簾擋着,這才象個“家”。
程志林剛從外面遊蕩回來,摸黑在土地神像後面的牀上躺着。他聽到外面有女人叫他,一激靈,跳起身,挑簾出來,見是楊金芳,驚喜道:啊呀!是金芳啊,進,進去。
楊金芳遲疑着,說:裡面黑咕隆咚的,也不點個燈。
程志林忙說:有燈有燈。他進去點亮了油燈,掀開草簾說:進來吧。
楊金芳走進去,見油燈放在一張方桌上,方桌緊靠石供桌,方桌邊胡亂擺有幾條板凳,屋角有個黑乎乎的小鍋竈,鍋竈旁是一口水缸。她一擡頭,見慈眉善眼的土地神正看着她,忙雙手合十拜了拜。
程志林笑道:別拜了,他是我的兄弟,要拜就拜我吧。我們倆天天住在一起,都是棗溪的土地爺,他是不說話的土地爺,我是會說話的土地爺。
你當土地爺還不是他保佑的你?
那倒是,他當土地爺比我早多了,他當了幾百年土地爺沒伴,把我也拉上了。過幾天分地主的房子了,我還捨不得離開他呢。
那你別搬好了。
那不行,我辛辛苦苦打江山,得好好坐江山。
這江山是你打的嗎?不是共產黨打下了,讓你享現成的嗎?
國民黨軍隊是共產黨打的,地主階級是我打的。再說,我現在就是共產黨幹部啊。
好好好,你打江山辛苦,我們老百姓慰勞你,給!給你煙抽。
哇!香菸!太好了!我已經抽了兩天樹葉了。哈,真香!
我看你老是向人家討菸袋裡的煙抽,抽不起何必學抽菸呢?
你以爲我總是沒錢嗎?我有時候也很有錢的。只不過給地主剝削窮了,窮得沒煙抽。你不知道,煙是“寬心草”,煩悶了想抽,高興了也想抽。不過呢,有錢的抽好菸絲,沒錢抽差菸絲。我抽過很好的菸絲,香菸沒什麼抽過,這麼好的香菸更沒抽過。
農民誰抽香菸啊,我看工作隊人才抽香菸。
是的,我就是在他們那裡才頭回抽到香菸的。
癩頭,這些日子你跟工作隊很忙的啊?
程志林仔細地揉碎菸蒂,放進煙鍋裡繼續抽,他應道:忙壞了,你來之前我剛忙完。你想,這麼大的階級鬥爭,得靠我啊,能不忙嗎?……咦?你今天怎麼會來我這裡?這香菸是怎麼回事?是不是申智鑑的?
不是,這香菸是我給你抽的。你打人家打得那麼狠,還想人家給你煙抽?
什麼話?我打他是革命工作,農民階級要打倒地主階級,能不打嗎?不打能倒嗎?階級鬥爭是嚴重的,流血的,不打行嗎?你雖然也是僱農,但你的覺悟太低,不懂!就說這香菸吧,如果是申智鑑的,我也該抽。爲什麼呢?因爲他的東西都是剝削來的,本來就是我的,有什麼抽不得?
那你就不想想,申智鑑也養過你。
什麼?他養我?我說你覺悟低吧,你倒過來了,是我養他!
你到申智鑑家才十四歲,在這之前你從沒幹過活,你自己說說,你到他家的時候你能幹多少活?我聽說過,你根本就沒好好幹過活,而他得給你吃,給你穿,給你治病。你說你養他,你當時有多少能力?
這……你怎麼站在地主階級立場說話?
我不是站什麼立場,我是實話實說。你說句心裡話,申智鑑對你好不好?
從表面看,他對我是不錯,但這是地主階級的欺騙,他目的是想剝削我。哎,你爲什麼幫他說話?你受他剝削了還幫他說話,你傻不傻啊?
我也不是幫他說話,我是憑良心說話。癩頭,你別打申智鑑了好不好,做人得講良心哪。
這是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講什麼良心?金芳,你的階級覺悟太低了,我們都是受剝削受壓迫的人,我們應該一起跟地主階級鬥爭。你看,我因爲被地主剝削,討不上老婆,你也因爲受剝削嫁不了,我們兩人應該站在一起啊。
我沒嫁人是不想嫁,你討不起老婆是你不好好幹活。
我明明就是因爲給地主剝削窮了,才討不起老婆的嘛。你爲什麼不想嫁,難道你不想男人嗎?我是很想女人的,所以我更恨地主。
我不想,不想嫁。你如果想討老婆你應該好好幹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