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帆回家高興地跟楊海鳳說:你看臨海日報了嗎?棗溪村放了顆特大衛星,畝產五萬多斤呢,真是鼓舞人心哪!
楊海鳳似乎沒那麼高興,說:我看到了,我不相信!哪會有這麼高的產量?我看是哄人的。
你說那是假的?怎麼會呢?有三千多人蔘加驗收,有那麼多領導專家在場。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驗收的,我只知道畝產五萬七千斤是不可能的。老江,你沒種過田你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我父親雖然不算種田的好把式,但我知道他種田是‘精’耕細作的,我家的田最多隻能收六七百斤,你說怎麼可能達到我家近百倍的產量?太離譜了!
你說得有道理,這麼快增產一百倍是不太可能。但是你這話不能在外面說,不然就是右派言論。
我當然不會隨便說,但是我就奇怪了,明明是假的,所有報刊都衆口一詞地說假話,連省委機關報也在糊‘弄’人。
這是政治需要,現在所有輿論都是爲黨服務的,黨報就更應該爲黨服務了。至於該不該說假話,就得看黨的需要,政治的需要了。
難道政治需要就非得說假話?
搞政治本來就得說假話,抗戰時我黨對外一律說“堅決擁護蔣委員長領導抗日”,其實我們黨內同志很清楚,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最後打倒蔣,這叫內外有別。
內外有別就是哄騙老百姓?
也不能說哄騙,是政治需要,是長遠利益的需要,因爲老百姓只能看到眼前利益,我們黨才能考慮人民羣衆的長遠利益。如我們搞八大隊,我們跟羣衆說是爲了打倒蔣,人家會跟着來嗎?我們只能說爲了抗日。如糧食統購統銷,我們說爲了出口換機器,農民願意嗎?我們只能說統一管理爲的是保證人民生活的需要。而我們暫時對老百姓說了假話,歸根到底是爲了革命的勝利,爲了老百姓的長遠利益。
那現在報紙上不斷報道的糧食衛星,也是暫時對老百姓說假話?
也是也不是,有些人是真相信了,有些人不相信,但爲了鼓舞士氣不說破。六億人民建設社會主義,需要鼓足幹勁,不能讓大家泄氣。
唉,我擔心的是,大家都睜着眼睛說假話,會敗壞黨風,敗壞社會風氣,影響我們黨的威信。
哈哈哈,你杞人憂天,你擔心什麼?威信威信,有了威,就得信!經過這麼多運動,所有人都應該清楚,不跟着我們黨走,只有死路一條。
我不明白,這些假衛星,難道中央領導都相信的?連你這種農村長大的人都相信了,說不定他們還真信了,你們這些大官僚太不瞭解下情了!不行,我碰到他們時,得跟他們說說。
你絕對不能說!你今天說了,明天就得到農場勞動,還會連累到我。大家都在說假話時,誰說真話誰倒黴!
老江,我發現你好像換了個人,我看你當了大官後爲了保官位,連良心都不要了。如果照目前這樣瞎吹,萬一中央認爲是真的,以爲農民糧食很多了,又要農民多賣糧食換你們什麼機器,農民還不得餓死啊?現在這樣農民的日子已經夠苦的了,申老師跟我說,還好把三個大的孩子帶到武臨來,不然得餓死,現在他們四個勒緊腰帶省點糧票給家裡,才勉強過得去。你不知道,我姐那兩個孩子瘦得沒型了,我那次回去給她幾斤糧票,我姐感動得哭了。
我說呢,我有特供商品怎麼會鬧得沒糧票富餘,原來你給了‘春’蓮嘍。你姐你姐,什麼姐啊?我親哥家裡還沒吃呢!海鳳,我看你的黨‘性’有問題啊,你怎麼能說我保官位不要良心呢?我是真正的共產黨人,一切以黨的事業爲重。現在我們黨正在大躍進,要在兩年內超過英國,要比蘇聯更早實現共產主義,我們黨將成爲世界革命的旗幟,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事業,現在是解放全人類的關鍵時期,在這樣的偉大事業面前,個人利益算什麼呢?死幾個人算什麼呢?這是一場影響千秋萬代的偉大戰爭,戰爭哪能沒有犧牲的呢?就算現在農民苦一點也是暫時的,換來的是子孫後代的萬年幸福!
你這人就是‘迷’信將來!我知道共產主義是人類最偉大的事業,但是再偉大也得讓人吃飽飯吧?你這麼崇高餓三天肚子試試看!
挨點餓算什麼?你不是不知道,我搞地下鬥爭天天把腦袋拴在腰帶上,打仗這麼多年隨時可能犧牲,我怕過死嗎?我死都不怕,還怕捱餓?
所以我說你變了,你現在當了大官就不管別人死活了。
你這是污辱我!
我說的是事實!我承認我也捨不得放棄現在的地位,不敢說真話,但我至少看到別人受苦還會難過,而你連難過也不會,還冠冕堂皇說一通人家應該受苦的理由。
我說的並沒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黨,黨的利益高於一切。好了,我不跟你吵了。海鳳,說真的,你的思想的確有問題,你接觸領導多,你一不小心漏了嘴,我們可就完了啊。哎,你剛纔說到智才,他現在怎麼樣了?
老江,你說的道理我也懂,只是我一想到我姐受苦心裡就難受。申老師的事我跟你說過的,你當時忙,沒心思聽。去年以來我就跟申老師接觸較多,他現在也很困難,這麼多孩子,靠他一個人養,但他說不管怎麼說比農民要好了許多。他對統購統銷的政策很不滿,說現在政fǔ對農民做得太過,革命是爲了人民過好日子,可是現在農民比以前苦得多了。對了,我還救了他一命,去年反右鬥爭前我叫他別‘亂’說話,後來他說幸虧我提醒他,不然他肯定是右派了。
哦,看來智才的思想大成問題,說明他只是我們黨在民主革命時期的同路人,到了社會主義就跟不上趟了。他這樣遲早要出事情的,你救了他一次只能一次,不可能總是救他,我們搞社會主義革命,需要肅清的就是這種人,他遲早要落網的。哎,我看你的一些思想是從他那裡傳染過來的吧?我說呢,你怎麼會有這麼多怪異的思想,原來你跟這種人在一起!我告訴你,你離他遠點,太危險了。
老江,你怎麼草木皆兵呢?你把申老師當什麼人了?他還救過你的命呢!你也別看他是個醫生,政治頭腦不比你搞政治的差。你還叫我離遠點呢,人家知趣得很,在同一個城市這麼多年,明知你當書記爲什麼沒來找你?你看看,你現在果然說這個話,說明他把你看得很透。
那就更不能接觸了,我們這個社會不需要這種人,我們只需要跟黨一心一意的人。
不需要嗎?他可救了好幾個黨的高級領導!你以爲是他來找我的嗎?是我去找他的,因爲黨需要他這個醫生,這纔是政治需要呢!我看他以後不會落進你們那個網裡的,他說了,從去年的事情上看出來了,說什麼也沒用,不能說真話,他還有一家子要靠他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