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流蕩如春水,又似翻騰的雲海秀麗的山河,一眼望去似五光十色斑斑駁駁天地容納,卻又是一團看不見底的漆黑,分不清他此刻笑容是否抵達眼底。然而她卻能聽得出來,他這話的暗示性和微微不滿的威脅。
鳳君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如此孟浪,也不知道那些年你是怎麼忍過來的。”
苦心僧可不是那麼好做的。
她失蹤的時候纔不到七歲,他不到十二歲。這個世界貴族皇裔的男子早熟,很少就懂男女之事,十一二歲的也不是沒有,但未免太過放蕩了些。君子講究齊身養性,不宜太過沉迷女色。況且這個人向來自制力不錯,又眼高於頂,不是那等靡亂之人。但到成年以後至少也有生理需求吧?
尤其是及冠二十歲。
算算那個時候她十五歲。
哦對了,雲裔說過也就是那年,他爲了尋找她出了事兒。
鳳君華微微恍惚了一瞬,忽然想起雲墨第一次帶她入宮的時候孟皇后曾說過的那些話。
彼時她還未恢復記憶,只是大概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的身世,雖然那並不是真相。
那天在未央宮,皇后曾避開雲墨單獨喚她去了內寢殿。
檀香爐裡想起繚繞不絕,紗幔捶地而下,晃盪如風如夢。
孟皇后飲了口茶,擡頭看着她,笑了笑,目中隱着幾分嘆息和深意。
“墨兒很喜歡你。不,應該說,他很愛你。”
她怔了怔,不知怎的心裡便有些不自在起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遂垂眸不語。
孟皇后又笑了笑,將茶杯擱在茶几上,收斂寬大袖擺,面容溫和而眼神微暗。
“十二年前他一身是傷的回來,我和皇上都十分震驚。那時候他雖然年幼,但這天底下能將他傷得如此重的人畢竟不多,所以我和陛下都很奇怪。”她說到這裡,頓了頓,又道:“我問他他也什麼都不說,只是神情從未有過的頹然和絕望,彷彿失去了全世界。亦或者,是被全世界拋棄。”
鳳君華明顯感覺到自己心口微微一震,彼時卻不明白那是爲何。
耳邊響起孟皇后幽幽輕嘆聲,“他將自己鎖在屋子裡,誰也不見。三個月後,他終於走了出來,然而我卻知道,他封閉了自己的心。那是他回來後幾個月以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永遠都記得。他對我說,‘母后,我喜歡一個人,我想要她,只要她一個。可是她失蹤了,我要去找她。哪怕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
鳳君華呼吸滯了滯,依舊沒說話。
孟皇后似想到什麼,哂然一笑,垂眸輕輕道:“很驚訝對嗎?當時我也很驚訝。”她忽然頓了頓,語氣帶上了幾分奇異的情愫。
“你應該知道了吧,我不是墨兒的親生母親。”
她抿了抿脣,點點頭,算是回答。
孟皇后並不意外,眼神裡卻有某種凝聚的光色悠然一鬆。
“是,他非我親生,卻是我養大的。我的兒子,我如何不瞭解?他不到十二歲,但心智成熟得堪比三十歲的成年人。他向來都知道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對此他也會用自己的行動去爭取得到。十二年前,當他對我說出那番話的時候,我其實是高興大於驚訝的。墨兒太過冷清,素來看不上任何女子,如今他對我說出喜歡一個人,而且非她不可。我很開心這世上有那麼一個人可以走進他的心,讓他懂得去珍惜和呵護。於是我和陛下放任他離京,放任他滿天下的尋找他口中的‘青鸞’。”
鳳君華靜靜的聽着,手中捧着的清茶不知道何時已經冷卻,她卻毫無所知。
“三年,整整三年,他幾乎走遍了整個大陸,依舊沒有找到他喜歡的那個人。他雖然看着沒多大變化,卻不再笑了,即便是虛僞的公式化的笑容也在青鸞失蹤後一同消失。”
鳳君華抿脣,握着茶杯的手緊了緊。
“他曾一度消沉過,我心有不忍,也知道當年慕容府血案有多慘重。或許,青鸞已經…”孟皇后聲音輕了幾分,“於是我勸他不要再找了,我不想看到他就此頹廢喪志。他不是普通老百姓,他是東越的太子,他身上肩負着江山重任,他不可以就此自我放逐…”她又頓了頓,不知道是嘆息還是無奈的搖搖頭。
“可我終究低估了他的決心,也低估了他對你的執念。”
鳳君華眼神深深淺淺。
“當時他的表情,我永遠都不會忘。他說,‘母后,十年前您說我不懂得何爲情有獨鍾。今日我終於懂得,並一直堅持着。母后,您認爲,兒臣錯了嗎?’”
未央宮燈火通明,照得孟皇后臉色剎那怔愣。
底下那少年神容寂靜眼神如玉,淡淡而堅執道:“母后,我愛她。”
孟皇后剎那瞳孔一縮,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卻面不改色,“我已經十五歲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和不想要什麼,也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和討厭什麼。您讓我放棄,是因爲您以爲她已經死了對嗎?不,她沒死,她還活着。”他眼睫輕輕顫動,似一直平靜的湖面被風終於蕩起了絲絲漣漪,聲音忽然也輕得如同微風。“我還活着,我的心還在跳動,她就必須活着。”
孟皇后又滯了滯,他依舊淡淡而清晰道:“也許您說得對,身爲皇室唯一後裔,理應有博大的胸懷,足夠承受江山天下之重。但爲了她,我寧願將自己的心縮小,小到只能容得下她一人。”
她腦子裡那些大義責任忽然在他那種淡漠平靜而深邃執着的眼神中慢慢遠去,隨即她想起了自己,眼神一寸寸暗淡又與光亮交織而錯。
“你確定嗎?”
“是。”
……
從回憶裡走出來,鳳君華悠然而笑。
“難爲你如此堅持那麼多年。”
雲墨眸光輕晃,當然察覺到她一剎那的恍惚悠遠,隨即緊緊的抱着她,埋首在她耳邊道:“所以老天都看不過我這麼癡心的等着你,纔將你送回到我身邊,所以你理應補償我。”
鳳君華好笑道:“這什麼歪道理?”
“雲氏家族的金玉良言!不是歪道理。”
鳳君華決定不跟他逞口舌之快。忽然又輕聲問道:“崔宛芳呢?真的被崔宛容帶走了?”
……
時間倒回昨晚,大陸之北,深夜,淒厲的質問後,那女子悲絕的目光如一道閃電,劃過所有人的心尖,任誰也能感受到此刻她的悲涼疼痛。
沐輕寒眼睫輕輕垂下,眼裡的光色誰也看不見,更無從知曉此刻他心中是何想法。
楚詩韻低低道:“陛下…”
忽然風聲一閃,鏗鏘聲起,刀劍落地。
紫菱被強大的真氣震得後退一步,身邊崔宛容還未來得及迎上去也被震開,她下意識拉着崔宛芳後退,擡頭時就看見沐輕寒將楚詩韻帶到了自己身邊,身上穴道已解。
崔宛芳表情有些呆愣,似乎還未從一剎那的驚變回過神來,崔宛容眼神卻是微微的震驚。
天下五君子,除了容貌才學常人難及以外,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她從不曾輕視小看沐輕寒,卻也沒想到他武功竟然高到如此地步。剛纔那一招,她幾乎還未看清他是怎麼出手的,楚詩韻就已經被他救走了。
也就是說,今晚如果他刻意的阻止,她和紫菱根本無法入宮。
那麼,剛纔他說會放他們走,是真的。
崔宛容面色慢慢變了,眼神也有些複雜。
“陛下。”
楚詩韻又喚了聲,沐輕寒轉身。
“你們走吧。”
“陛下!”
楚詩韻聲音微微提高,目光裡流露出淡淡的疼痛。
沐輕寒微闔了眸子,聲音清淺而淡漠。
“詩韻,這是第一次,我希望也是最後一次。”
楚詩韻面色一白。
他這是…在警告她麼?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他啊,她希望他能好好的活着,可是…
沐輕寒閉了閉眼,終是輕嘆一聲。
“全都退下。”
“是。”
所有御林軍齊齊後退,整齊劃一的離開,不過須臾,剛纔還人滿爲患的鳳鑾宮外寂靜得落針可聞。
“我不走。”
崔宛芳忽然開口,“我不會離開。”
崔宛容剎那擡頭,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姐姐,你?”
“我叫素顏。”
崔宛芳淡淡糾正她,月色下她神容寧靜如初見,眼神裡剛纔那種悲愴也已經一寸寸褪去,歸爲平靜。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叫素顏。崔宛芳也好,顏家也罷。無論那是我的記憶也好,還是你用來帶我離開的理由也罷,既然我已經忘記,過去必然是讓我痛苦的記憶。既然是痛苦,爲何還要恢復?我寧願這樣糊塗而無負擔的過一輩子,也不要醒來後面對人心的猜忌陰謀和未知的迷茫。”
她將崔宛容抓着自己手臂的那隻手慢慢鬆開,目光直直盯着沐輕寒的背影。那是她記憶之中最美的風景,是她想靠近卻又無法達到的彼岸之灣。原以爲對他不過只是仰慕心動,此時面對他的欺騙和放棄,才知心裡的痛已經大過她所承受的範圍。
愛情,總是來得那般悄無聲息又理所當然。
快得,她還未曾來得及準備如何接受便已經在心底根深蒂固。
深到,她現在已經不想,也無力去追究他那些不得已的苦衷和欺騙。
她唯一的理智告訴她,她不能走,不能離開。
“我想…”她揚脣,清清而笑。“陛下應該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對嗎?”
沒有人說話,或者已經失去了言語。
月色光輝淡淡掠過斑駁樹枝,一點點灑下,照亮背對着她的男子修長且孤寂的身影,在地面打下重重陰影。
不知過了多久,他仰頭輕嘆一聲,緩緩回頭,眼神依舊光滑如玉而溫暖如春。
“好。”
……
“所以呢?”
鳳君華眼神微微恍惚,心中不知道是何滋味。
“大哥還是留她住在皇宮?”
“不止是她。”雲墨道:“崔宛容和那個叫紫菱的婢女也都住在了皇宮,不過是被看押了起來而已。”
鳳君華無力的向後靠了靠,“雲墨。”她怔怔的說:“現在看起來崔宛芳應該是愛上大哥了,那麼大哥身上的蠱就有救了,可是爲什麼,我卻開心不起來?”她咬了咬脣,“大哥知道我在逼迫他,逼迫他留下崔宛芳,所以他才遲遲沒有動手。我瞭解他,大哥向來不是個喜歡強迫他人的人。很多時候,他寧願自苦,也不願連累他人。”
她忽然看向雲墨,眼神有些急切和茫然,以及手足無措。
“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應該尊重大哥的選擇,不應該逼迫他做他不願做的事,是不是?”她抓着雲墨的手臂,手指一寸寸下滑,臉色也慢慢蒙上哀慼的陰影。黯然苦澀道:“他從來都只知道爲別人着想,從來只知道犧牲自己成全別人。就像十六年前…”她眼神剎那的飄遠又一寸寸遞進,疼痛之色開始蔓延。
“他那樣坦蕩的一個人,我卻逼着他必須承受良心的指責。我是不是很自私?就像小時候那樣,把自己的心安理得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雲墨攬她入懷,道:“就是因爲你從前做錯了太多事,所以你纔想要盡力的彌補,你只是希望他好好活着。”
“可彌補了大哥,卻害了另外一條無辜的性命。”她擡頭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世界上最透明的鏡子,能驅散她心底永無止盡的黑暗,帶領着她走向光明的前方。
“這樣的我,和以前有何差別?”
雲墨沉吟着,而後低低道:“派人追殺崔宛芳,廢除她的武功,驅散她的記憶,把她送去西秦…這些都是我做的。你如此自責,那我該如何在你面前自處?”
鳳君華狠狠一震,立即說道:“你這樣做是爲了我,你沒有錯…”
話未說完她就意識到自己上當,果然,下一秒他便輕笑着低頭抵着她的額頭。
“既然我這個罪魁禍首都沒有錯,你頂多算幫兇,有什麼錯?你這般聰明,這個時候可別把邏輯順序弄亂了。”
鳳君華呆呆的看着他,他這話說得好像有那麼幾分道理。可是不對啊,明明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爲何被他短短兩句話這麼一繞,她就成了局外人而他纔是主使了?
某太子是不會給她理清思緒的機會的,在她耳邊輕聲道:“一夜沒睡,你不累麼?我可是很累了。趁着現在還沒到,咱們現在馬車上睡一會兒吧。”
鳳君華還未理順的思緒頓時被他攪斷,她擡頭,果然見他眉宇間泛着幾分疲憊之色,頓時心中一軟,覺得自己也有些困,便點點頭。
“好。”
她閉上眼睛,漸漸的睡了過去,呼吸均勻而輕緩。
雲墨這才睜開眼睛看着她。像他們這種自幼練武的人本就比一般人體力好,況且由於自身身份特殊,時時刻刻都得小心謹慎自我防備,本就淺眠,就算一晚上不睡覺,對他們來說也不算什麼。不過昨晚的確消耗過大,再加上三魂珠這個時候需要在她體內吸收鳳凰真力來補充元氣,她自然是疲憊得緊。
馬車一路疾馳而去,一日後便回到了東越境內。
三天後,雲墨收到消息,南陵和金凰以東越刺殺金凰十二皇女並刻意陷害南陵爲由舉兵討伐東越,如今大軍已經從兩國出發。
鳳君華皺着眉頭,“看來他們這次是有備而來。”
雲墨捏了捏手指,字條隨風消散。
“無妨。”
他依舊面容清淡而眉眼自信從容,彷彿萬事在胸底定在手。
鳳君華笑笑,很想知道這世上有什麼事是能讓他皺一皺眉頭的。然後又想到了什麼,笑容微斂。
“大哥會出兵麼?”
“顏諾早就給明月殤傳了信,那天他當着顏家所有人的面與你劃清界限,又救了顏如玉一命,那個掌刑堂大長老也已經被我的人殺死了。如今玉佛山他當家做主,所有分支族親從未如這一代般全都心甘情願唯家主馬首是瞻過。所以現在整個顏家都聽從顏諾之令行事,顏如玉就算不想交出軍符也難。畢竟雙拳難敵四手,她現在在玉佛山已經沒地位可言。”
鳳君華若有所思,“玉佛山出了這麼大事兒,明月殤已經知曉是我們做的,還會請出軍符麼?他可不是顏如玉,會被顏諾給糊弄過去,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他又豈會不知?”
雲墨笑笑,“他自然是清楚的,不過這次天下戰亂,那支軍隊遲早都會用到,何不在此時添加助力?”
鳳君華沉吟一會兒,“我想去邊關。”她道:“戰事一起,雲裔必然擔任軍帥之職,小鶯還有兩個多月就臨盆了,這個時候不能出任何意外。我得去照顧她,其他人我不放心。”
雲墨早料到她會有此想法,點點頭。
“不過我們還是得先回帝都,待父皇下達聖旨,你帶着聖旨去邊境。”
“你呢?”
雲墨眼神有剎那幽深,“明月殤都親自出手了,你覺得我還能無動於衷麼?”
鳳君華失笑,他總是針對明月殤,無論何時何地。
……
天元二百八十七年三月春,神州大陸爆發天下之戰。由南陵金凰以及與南陵糾葛頗深的江湖至尊的顏家挑起。南陵金凰雖然打着報十二皇女南陵齊王未來王妃被刺殺之仇,但各國政治人物都心知肚明,這不過只是一個戰爭的引子而已。兩國聯盟,合併爲金陵軍,五十萬大軍開往邊關,準備攻打東越。
顏家家主顏諾隨即發出號令,東越的聯盟國西秦皇帝搶奪自己的未婚妻,非君子所爲,是要報奪妻之恨。爲此,他手持軍符,和南陵太子明月殤連同請出顏家祖輩們多年的心血,顏家軍,直接攻打西秦。
當然,原本顏老爺子之前被雲墨囚禁,這對顏家也是奇恥大辱。不過顏諾很君子的將當初顏老爺子爲爭奪家主之位毒殺剛出生還在襁褓之中的嬰兒一事公佈天下,言明顏家有錯在先,自不會逃避自身之罪強加於他人。是以今日莫千影的後代想要爲自己外祖報仇,是在情理之中,無可厚非。
他如此坦蕩的將這些顏家最爲隱秘卑劣的事蹟公佈天下,天下譁然,有不可置信也有鄙夷。但更多的正義之士,卻是對他如此坦蕩作爲很是欣賞。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改之善莫大焉。
顏真義一輩子爲爭權奪利不擇手段,顏家看着榮耀,實則內裡早就被貪慾和那些被血誓抑制和束縛逼得快要瘋狂,多少人心裡扭曲不甘卻無可奈何?如今沒有了血誓沒有了巫師操控,他們的心靈得到了自由,自然不乏有蠢蠢欲動想要下山逃離之人。如今顏諾這一舉動看似將整個顏家至於不負之地,實際上卻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反而得到許多人的敬佩和追隨。
如今的顏家,不如顏真義統轄之時畏懼不敢有叛心的追隨,而是心甘情願的效命。
不得不說,顏諾這一招用得十分精準到位。
如此一來,也洗刷了他家主這個首先背叛顏家的罪名,還博得了大衆的追隨。南陵就算對他不滿,此刻在大戰之前,也不會再計較那麼多了。
承景二十二年春,承景帝下旨,封順親王雲裔爲三軍主帥,帶兵二十萬從玉倫關出發抵抗金凰女兵。慕容於文爲副將,易水云爲軍師,太子妃鳳君華爲建軍兼參軍,可干涉將軍之令軍師之權以及監督之責。
百官震動,卻無人反駁。
太子妃這個身份太過優容,許多人幾乎都忘記了,鳳君華還是靖王。而靖王本身就有掌握二十萬兵馬外加長羽衛,她是可以參加戰事的。
太子云墨則領兵三十萬從北面烏戈峽出發,包抄南陵三十萬大軍。
一切塵埃落定以後,寧安侯世子司馬灼忽然自動請纓隨同太子妃前往玉倫關盡微薄之力。
他一站出來,可謂是滿朝震驚。
要知道,寧安侯府雖然也是百年大族,但並非什麼將門世家,而是世代奉行書香敦儒,信奉儒學,並不會舞刀弄劍上陣殺敵之策。
這個寧安侯世子還未大婚,是以並沒有繼承爵位,但已經年過二十四,可以上朝聽政。司馬灼秉承了家族傳統,自幼也沒練過武,實打實的一屆文弱書生,怎的能去戰場添亂?
寧安侯首先就沉了臉,站出來道:“小兒猖狂,懵懂無知,望陛下恕罪。”
司馬灼皺了皺眉,“父親…”
“你給我住嘴。”
寧安侯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目中有警告之色。
鳳君華瞅着司馬灼,終於想起來爲什麼初見這個人會覺得眼熟。兩年前她那天一個人出去被樑非卓調戲之時,曾經有一個青衣男子還曾出手幫過她,後來樑王以此事大做文章想處置她,據秋鬆所言,那個男子還曾出面爲她作證來着。雖然那天她不過與他一面之緣,但她向來記憶力極佳,此時一見,那青衣男子可不就是眼前的司馬灼麼?
她有些啼笑皆非,司馬灼雖然只是一個侯府的世子,但在她離恨宮記檔裡卻還是佔了那麼一頁位置的。
這個人長相清俊才華非凡,雖然比不上五君子,但在各國世家大族之類,還算是佼佼者。可即便是通曉詩詞百家,卻依舊只是一個文弱書生啊。當然,鳳君華不會因此看不上只會題字寫詩一無是處的書生,亂世之中並非只有武者才能生存。最起碼好多人不會武功,卻智慧超羣以德服人。
關鍵是司馬灼雖然名聲頗好,也素有才名,但並無功績,而且要說起身份來,也不是那麼高。他若去邊關的話,也只能拋棄寧安侯世子的身份,從頭做起。
這麼一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他能受得了這個苦麼?
她眼睛一瞥,忽然一凝,微微有些訝異和深思。
剛纔她無意間用鳳凰真力探索到司馬灼居然有內力。兩年前她可是記得他絲毫不懂得武功的,不過才短短兩年,不知他竟然修得了內功心法,雖然以她如今的修爲還看不上眼。但對於一個沒有武功基礎的人能在短短兩年時間內修煉到這個階段,也是很不錯了。
回去以後還是讓曼書將離恨宮記載那些各國主要人物的資料給她溫習一遍纔是。
心中思慮萬千,也不過是剎那之間。
還未等雲皇說什麼,雲墨忽然上前一步,道:“請父皇恩准寧安侯世子之求。”
百官再次譁然。
鳳君華下意識的擡頭看他,以至於錯過了司馬灼看過來那複雜的一眼,寧安侯更是驚訝莫名。
“殿下,這…”
雲皇已經平復了剎那的情緒波動,淡淡道:“理由。”
雲墨面不改色,“如今大戰在即,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難得寧安侯世子有此爲國效力之心,父皇何不應允?”
雲皇眼神閃過一絲漣漪,並沒有開口。
寧安侯急急道:“殿下容稟,司馬一族世代崇文,並未曾出過武將,犬子更是對此一竅不通。若是去了邊關,恐會累贅三軍將士…”
還未說完,雲墨便淡淡道:“邊關重地,自是能者存之。要知道,武將之責便是保家衛國。若不能殺敵,連自己性命尚且不保,何談衛國?如此,司馬世子還執意去邊關麼?本宮首先得告訴你,去了邊關,你便不再是寧安侯世子,只是一介小兵,一切從零開始。在那裡,沒有人會因你的身份而敬你畏你護你,你若無法護己身安危,只能客死在外,以身殉國。”
他目光淺淡,第一次落在司馬灼身上,依舊顯得波瀾不驚眉宇從容。
“現在,你還堅持嗎?”
大殿裡沒人說話,人人低着頭,等待着司馬灼搖頭拒絕。
寧安侯神情有些着急,就差直接代替自個兒兒子說剛纔只是衝動妄言,請求陛下恕罪。
司馬灼久久不語,似乎在慎重的考慮其中利害關係。
鳳君華若有所思,若司馬灼當真沒幾分能力,雲墨不會在朝中說這麼一番話。有才,又會武,若再加上有堅定不移的意志,其實去了邊關倒是能一把助力。
她有些明白雲墨的用意了,他是在給司馬灼立功的機會,他在培養司馬家族。寧安侯世代忠良,可家族之中沒有一個有軍事能力,於亂世之中,遲早衰敗。就算以後天下統一,前期必定是以武者爲尊。這樣的家族,縱然人脈廣博資歷深厚,也難免被其他家族給壓倒氣勢。若司馬灼能脫穎而出建立功勳,日後寧安侯府必定在朝中佔有非凡的地位。那些老一輩的將士,也該換換血了。
只是他選擇培養司馬灼,還真是令她有些意外。
要知道,當年就因爲她和司馬灼一面之緣而讓司馬灼念念不忘不惜和樑王府作對,他可是很有些意見的。
男人吃起醋來,可是刀鋒血雨啊。
不過他向來冷靜理智,在大事上還是不拘小節的。
這樣一想,她便釋然了。
只是若司馬灼與她一起去邊關,某人大抵心裡不是滋味了。
她想着,被調走重回暗衛營的秋鬆秋蘭差不多也該回來伺候她了吧。
“臣堅持。”
果不其然,司馬灼並未因此退縮。他雖然神情淡淡,但目光堅執不可更替,任誰也看得出他的決心。
寧安侯震驚想要說什麼,卻從他目光裡看見一抹堅決和祈求,阻撓的話就這樣僵在嘴邊,再也說不出來。
他別有深意的看了眼鳳君華,深深嘆息一聲。
他自個兒的兒子如何會不瞭解?兩年前那樁事兒本以爲只是一場鏡花水月,誰知兒子竟然對僅有一面之緣的女子上了心。別人也就罷了,偏偏那女子是太子看上的女人。說起雲墨這兩個字,天下人莫不是畏懼大於傾慕。這個人看起來高華無雙溫潤如玉,實則冷血無情,但凡是他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
無論是江山也好,女人也罷。
如今鳳君華已經貴爲太子妃,兒子依舊對那個女人念念不忘,自此不肯娶妻。
也罷,去邊關歷練一番,或許會有其他收穫也不一定。
想到此,他便不再反對。
雲皇往下看了眼,只說出兩個字。
“准奏。”
散朝之前,雲墨又說了一句讓很多人驚訝的話。
請求雲皇封永昌侯世子尹楓隨軍出戰,封爲校尉。
雲皇明顯也怔了怔,立即就想起了從前雲依和永昌侯府世子的婚約。永昌侯府可不是寧安侯府世代書香世家,那可是開國功勳,子女都自幼習文學武,尹楓自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說起來尹楓其實是個比較低調而穩重的人,風華如玉翩翩風度,也沒什麼不良愛好,沉穩內斂文武兼具,是個難得的人才。原本永昌侯府在朝中可是有一定地位的。只是前年順親王府退婚,永昌侯心裡難免有些隔閡,這兩年也漸漸在朝中有些低調,倒是沒想到雲墨會將尹楓拉入戰場上去。
身爲臣子,保家衛國是理所應當,何況本就爲開國功勳,就算雲墨不說,他們也應該自動請纓纔是。於是雲墨話音一落,尹楓便自己站了出來。
“沙場戰敵,爲我輩之榮,微臣願遠赴邊關,請陛下恩准。”
雲皇眸光輕閃,終究還是恩准了。
出宮的時候,鳳君華問雲墨。
“雲依退婚永昌侯府,尹楓心裡難道就不膈應?”
男尊女卑的時代,男人把尊嚴看得比什麼都重。本就是兩府聯姻,這事兒又是雲依的過錯,便是出於男人尊嚴,尹楓也不可能心裡一點都不在意吧?
雲墨淡淡看她一眼,只說了一句。
“尹楓是難得的將才。”
“嗯?”
這個她自然知道,可這不是重點。
雲墨笑了笑,忽然眼神微深,輕輕道:“這種事男人不可能不在意,但是他往往更介意的是對方退婚的原因,雲依當初爲什麼要退婚?”
“明月軒。”
鳳君華脫口而出,而後抿了抿脣,眼神微微複雜。
“此次四國大戰,整個大陸都無法避免戰火,明月軒身爲南陵皇子,定然不可能無動於衷。你的意思是,尹楓其實很想見識一下自己輸在誰手中?無論他對雲依是基於指腹爲婚亦或者個人感情也罷,遇上這種事,男人通常會有攀比心理,對嗎?”
“聰明。”他點了點她的鼻子,讚道。
鳳君華瞥他一眼,“聽起來這種事你很有經驗啊。”
雲墨但笑不語。
怎麼沒經驗?他自問某些事情還是算得上寬容的,但碰上她就另當別論了。
男人喜歡一個女人,就會想方設法的追求得到,不惜一切手段。然而當這個女人爲了另外一個男人背棄自己,這個男人自然會不甘心,就會不由自主的起了攀比的心思,總要證明自己纔是最強的。
他不管尹楓是基於何種心思,他只需要他能爲將驅敵,別的他不關心。
而且明月軒消失了那麼久,也總該出現了吧。
不得不說,明月軒是一個十分強勁的對手。
鳳君華也不再說話,明月軒那年離去,至今未有下落,不知道這一次什麼時候纔出現。
==
三月初六,一對人馬從帝都出發,分別趕往玉倫關和烏戈峽。
在交叉路口分開後,鳳君華便帶着長羽衛先去了自己的封地點兵。
如她所料,雲墨果真派了秋鬆和秋蘭回到她身邊伺候她。本來她身邊就有曼書和瑤羅,這下子多了四個婢女,一路上香風衣鬢,倒是十分吸人眼球。
“太子妃,過了前面一個鎮,就是您的封地江州了。”
鳳君華坐在馬車內,聞言嗯了聲。
“江州有我的府邸吧?”
秋鬆笑了笑,“自然,當年東越建國之初,陛下和皇后娘娘準備冊封您母親爲王爺的時候就着人在江州選好了最佳地理位置修建府邸。後來莫將軍雖然突然離去,但這府邸卻還是依舊按照陛下的旨意修建好了的。只是您這次是去邊關傳旨的,恐怕不能在江州多呆。”
鳳君華點點頭,又招來曼書。
“魑離和魅顏已經到達玉倫關邊城了嗎?”
曼書點頭,“屬下剛纔才收到魅主子的傳信,說他們已經住在順親王的府邸之中,魑堂主醫術雖然比不上雲太子,但至少在這世上也是屈指可數。宮主您放心,順親王妃不會有事的。”
鳳君華點點頭,魑離的醫術她信得過。
金凰軍現在在哪兒了?
“已經出了幽門關,不日便抵達邊境。”
“明月殤呢?”
“剛出了紅山,三日後便可在南陵以北的邊境萬月關與西秦兵馬相抗。”
“副將是誰?”
“明月笙。”
鳳君華眯了眯眼,“凰靜貞的傷已經好了?”
曼書點頭道:“自明月殤回南陵不久後就開始着手調查凰靜貞遇刺一事,爲了保證凰靜貞的安全,凰靜貞已經住進了齊王府。明月笙自己本就是最好的大夫,加上宮中無數珍奇藥材的療養,大半個月,她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她本就是明月笙的未婚妻,南陵和金凰又是聯盟之國,如今自然應該隨明月笙一起前往邊關。”
“住進了齊王府…”
鳳君華喃喃咀嚼着這幾個字,眸光幽深。
“看來這場戰爭一時半會兒還結束不了,凰靜貞與明月笙的婚事,大抵要在軍中舉行了。”
曼書揚眉而笑,“宮主,金凰先帝駕崩才一年不到,距離他們的婚期可還有兩年多呢。不過凰靜貞雖然不會武功,但卻十分敏銳。留在明月笙身邊,對他也是一大助手。只是如今四國都參與了戰爭,經過上次的事,明月笙對凰靜貞的保護加強,想要再次刺殺她,並不容易。”
“那就不殺就是。”
鳳君華懶懶的靠在車璧上,半闔了眸光,嘴角一勾。
“難道我就必須在她面前用隱身術?”
曼書不語。
鳳君華又曼聲道:“西秦呢?誰是主將?”
沐輕寒不可能親自出徵。
“皇后的父親,淮安王。”
鳳君華眼神一跳,似訝異也似瞭然。
“副將呢?”
“秦雲舟。”
鳳君華眸光動了動,而後沉吟道:“涼州國是不是出兵相助了?”
曼書含笑道:“宮主所料不差。那秦雲舟原本就是涼州國皇子,只不過當年被陷害流落異鄉。後來涼州國奸臣當道,輔佐懦弱無能好色荒淫的大皇子登基,這麼多年朝上百姓早已是怨聲載道。在涼州國原本就是西秦的附屬國,秦雲舟一封書信回涼州,依舊還有部下支持他。三日前,涼州國像西秦遞交了降書,自此涼州不存在於神州大陸之上。但這件事很隱秘,離恨宮也是今日纔得到的消息。”
鳳君華嗯了聲。
曼書遲疑了會兒,又道:“宮主,西秦的楚皇后也去了戰場爲女將。”
鳳君華皺眉,“大哥同意了?”
曼書點點頭,“楚皇后主動請纓,原本承元帝是不答應的,但楚皇后跪在御書房外聲稱皇上不答應她就不起來。承元帝沒辦法,只得應允。”
鳳君華抿了抿脣,眼神微暗。
“沒有一個女人願意看着自己的丈夫身邊有其他女人的存在。”
曼書低着頭,崔宛芳的利用價值,她們都知道。
“嫂子去了戰場也好,省得眼不見心不煩。”
她想,楚詩韻還是大度的。要是換了她自己,定然是做不到如此隱忍縱容的,即便是爲了救沐輕寒的命。
她不由自主的想,如果今天換做中蠱的是雲墨,如果只有靠另外一個女人才能解他身上的蠱,條件就是他必須和那個女人周旋日日相對,有可能還會…
心裡忽然升騰起一股強烈的煞氣。
不許,她不允許他有其他女人,決不允許。
除非她死。
忽然又自嘲的搖頭,平白無故的,她想這些做什麼?
這世上有誰能給他下招?
真是杞人憂天了。
她漫不經心的翻看着如雨點般傳來的各地消息,懶散的問:“對了,司馬灼呢?他這些天都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