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一寸寸落下,直到黃昏,天邊遍灑紅霞,印染了整個天際,將大地也照得蕭索一片。
鳳君華站在一個小山頭上,紅衣如火,一頭青絲如瀑布般傾灑而下,遠遠看起像是快要臨風而去的仙子。火兒呆在她懷裡,很是沮喪的聾拉着耳朵,略帶幽怨的看着她。
“他又不會有事,待會兒就回來了,你那麼擔心他做什麼?”
“你哪知眼睛看見我擔心了?”
“那你等在這裡做什麼?”
“我等他礙着你的事兒了?”
火兒無語了,只是眼睛裡,還寫滿了控訴和不滿。
鳳君華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等着。直到夕陽的最後一絲光暈消散在山間,天色一寸寸暗了下來,逐漸被黑色掩蓋,有斜斜的影子在地面上拉長,逐漸靠近。
她嘴角挽出淺淺笑意,“回來了?”
“嗯。”
他從身後抱住她,一眼對上火兒憤懣不滿的眼睛,直接將它提了過來,也不管它在半空中張牙舞爪的揮舞,直接往後一拋。後面匆匆而來的魅顏懷裡。
“交給你了。”
“是。”
魅顏扯過想要撲過去的火兒,抱着它轉頭而去。
鳳君華靠在他懷裡,笑道:“你怎麼老是喜歡逗火兒?”
“有嗎?”他笑笑,然後拉着她的手往回走。
“這裡風大,回去吧。”
“談完了?”
“嗯。”
“談了什麼?”
“你不是都知道?”
鳳君華抿了抿脣,“其實就這麼輕易的放走顏如玉,我還真是不甘心。”
雲墨笑了笑,有些意味深長的說道:“留着她總有用處,放心,總會給你出氣的那一天。”
鳳君華歪頭看着他。
“你這話說得有些高深莫測啊。老實說,你又在玩什麼把戲?”
他颳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好像在你心裡我就是個處處玩心計耍手段的人?”
“本來就是。”鳳君華抿了抿脣,“我就不信你會這麼好心的放走顏如玉,以你的性格,肯定至少要先要回點利息才行。”
雲墨輕笑兩聲,掀開營帳走進去,將她放在自己腿上,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夫人也。”
“別油嘴滑舌。”
鳳君華不吃這一套,“快老實交代,你到底想做什麼?”
“你以後就會知道了。現在嘛…”他眼神笑意變深,一隻手扯開了她的腰帶,傾身將她壓倒在牀。
“睡覺。”
鳳君華臉色立即紅了起來,倒是沒再推他。反正自從那天以後,他總要夜夜所求,好在顧忌着傷還沒好,比從前倒是剋制了不少。
綿密的吻落在她脣上,衣衫從肩頭滑落,露出凝脂般的肌膚,一寸寸被他吞入口中。
她可以感受到他那般溫熱的呼吸以及渴求,忍不住也微微迷亂了雙眸,而後由他帶領攀援着熟悉的愉悅巔峰。
狂亂的呼吸,交錯的髮絲,緊貼的肌膚肢體。
空氣裡迷情的味道飄散了一夜,昭示着那般癲狂的纏綿,無休無止。
……
第二天,南陵便將明月清送了過來,同時將顏如玉帶走了。彼時的顏如玉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顏如玉,眼睛被鳳君華給挖了,手筋腳筋也都被挑了,舌頭被割了,早已是個廢人。頭髮散亂不說,臉上也佈滿了傷疤,容顏已經被毀。當鳳君華命人將她帶出來的時候,營帳中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南陵派來的使者們個個蒼白了臉色,老常大人面色更是沉得堪比鍋底。不過對於俘虜,也不能期待人家手下留情。明月清面色也有些蒼白,站在一邊,看起來十分受驚。
來接顏如玉的是顏家人,還是鳳君華認識的人,顏諾。
他站在老常身邊,一見顏如玉的樣子就挑了挑眉,看向鳳君華。
“倒是毀得徹底。”
鳳君華大言不慚,“比起你們下毒殺人陷害,我覺得我很仁慈。”
顏諾有些想笑,笑意剛出口又頓住了,眼神裡流露出淡淡蕭索苦澀。瞥了眼身邊的明月清,“我將她帶走了,至於這個女人,你們想怎麼處置都是你們的事了。”
他一揮手,身後兩個暗衛走了過來,將早已癱軟在地的顏如玉扶了起來。
顏諾也不多說一句話,甚至都沒再多看鳳君華一眼,轉身就走。
雙方簽下了休戰合約,老常也拱手離開了。
明月清一直站在原地,一身淡白色長裙,頭上也沒有戴多少珠花配飾,整個人素淨得一點看不出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或者是寧安侯府的當家主母。除了那與生俱來的美麗和高貴氣質,此刻的她更像是一個普通的柔弱女人,一個死了丈夫又被父母拋棄的女兒。
也對啊,如今她夫家滿門都已經死絕,她確實不該穿得華麗富貴,就這麼素淨的樣子,挺好。
雲墨牽着鳳君華的手,“事情都辦完了,走吧。”
“嗯。”
“姐姐。”
慕容琉風忽然走上來,猶豫了一會兒,道:“我想留在邊關。”
鳳君華怔了怔,“你說什麼?”
慕容琉風這次變得很堅決,“我說我想留在這兒,就不跟你們回帝都了。”
鳳君華定定的看了他半晌,道:“你決定了?”
慕容琉風點點頭,笑了笑。
“姐,我總是要長大的。”
鳳君華眼睫垂下,眼底複雜之色一閃而過。
“你告訴義父了嗎?”
慕容琉風道:“前幾天我就傳信給爹了。”
鳳君華又問,“不後悔嗎?”
“不後悔。”
“好。”鳳君華面上也露出淺淺笑容,拍了拍他的肩。“慕容家的男兒,理當如此。我希望下次見你的時候,你已經足夠獨當一面了。”
“會的。”慕容琉風鄭重的保證道:“我不會讓姐姐失望的。”
“嗯,姐姐相信你。”
鳳君華走過去,抱了抱他。
“保重。”
……
已經入了城,馬車內鳳君華靠在雲墨肩上,神色卻還有些茫然和飄忽。
雲墨攬着她的肩,輕聲問:“在想什麼?”
“我在想,小風真的長大了,不再是小時候我抱在襁褓中的嬰兒了。”
“是你總將他當做小孩兒,他已經十四歲了,該長大了。你想想,十四歲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殺人。”
鳳君華下意識回答,然後就閉上了嘴巴,目光移開看向窗外,眼神淡淡飄遠。
他沒說話,眼神卻一直落在她身上,好半晌才從身後抱着她。
“對不起。”那十二年於她來說是地獄生涯,他怎麼能再觸動那些令她痛苦的回憶呢?
她笑了笑,回頭環着他的脖子。
“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成長是需要血淚的。我只慶幸那段黑暗的時光已經過去,老天爺讓我回來,還遇上了你,我已經很知足了。”
“青鸞。”
他低頭吻着她的脣,喃喃的喚着她的名字,久遠而深沉的情感層層壓來,將他們一起圍繞。
不知道對她的感情從何而來,只知道在他還沒有準備的時候,那種陌生而久遠的情感便如洪水般向他襲來,生生世世都不想放手。
……
另一條僻靜的小路上,一輛華麗的馬車疾馳而過,車內顏諾靜靜而坐,看了眼身旁早已醒過來的顏如玉。
“你該慶幸,你還有利用價值,不然她早就殺了你。”
顏如玉已經被清洗乾淨,眼睛蒙着一層白布,手筋腳筋上的傷也都好了。顏家多的是治傷良藥,所以除了眼睛和已經被割掉的舌頭,其他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只臉上還有淡淡紅痕而已。聽見顏諾的話,她明顯氣息變了變,深刻的恨意從身體裡爆發出來,幾乎要毀掉整個世界。
顏諾面色不變,“我知道你不服氣,掛就怪你太過自負看不起她,不然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顏如玉怒從心起,張嘴想要怒罵,卻沒有聲音,這纔想起自己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一時之間悲憤交加,她一生驕傲站在頂峰,從未受此屈辱打擊,而且那屈辱還是她最恨的女人帶給她的,她如何甘心如何不恨?
那個女人對她百般凌辱卻不殺她,這對於她來說比死還痛苦。
“我知道你現在想死。”
顏諾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道:“原本這次應該讓長老們來接你,可祖父卻讓我來,實在讓我也很奇怪。顏家向來不需要廢人,雖然祖父一直寵着你,但你此次被擒,丟了顏家臉面,祖父應該把你驅逐出家門纔是,卻反倒讓我來接你回去,倒是給足了你面子。”他笑了笑,眼神裡若有深意。
“小姑姑,我知道你現在心裡有多恨,可你要知道,如今你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顏家七小姐了,即便你現在回到顏家,也沒有絲毫地位可言。我只是在想,祖父到底有什麼目的?”
他眯了眯眼睛,“你有玉晶宮的易容藥水和隱形藥水,還有焚火幻情,想來你和玉晶宮定然有非同一般的關係。自然了,我不認爲這一切都是因爲玉無垠。那麼還有誰呢?玉晶宮已經覆滅,玉無垠灰飛煙滅,八大長老也死了,神石被毀,玉晶宮所有宮人都必死無疑。那麼還有誰能逃得過玉無垠以靈魂下的禁制呢?”
原本情緒激動的顏如玉聽着他的話,慢慢的變得安靜了下來,嘴角勾起若有似無的嘲諷。如果她還看得見,顏諾都幾乎可以預料到她此刻的眼神一定是冷而嘲諷的。
他不生氣,又道:“你之前去找孟月眉的時候,大抵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不,不是你,是你背後的那個人。一直以來暗中和你聯盟的神秘人,我查詢許久都查不到的人,那個人一定擁有非凡的背景和智慧以及武功,以至於四大國政壇人物幾乎都查不到。”他笑了聲,“其實查不到也是好事,這天下能讓五君子其四都查不到的人,想來也只有玉晶宮了。我說得對吧,小姑姑?”
顏如玉抿着脣,沒什麼表情。
顏諾又勾了勾脣,“所謂弄巧成拙,就是這個道理。其實你們大可以露出些蛛絲馬跡,哪怕嫁禍其他人也好,至少可以混淆視聽。如此一直神秘,反倒是給了所有人更爲真切而真實的答案,根本不需要再去調查探索。”
顏如玉已經別開了臉,似乎默認也似乎漠然。
顏如玉也不理會她的冷淡,依舊自顧自的說着。
“小姑姑,你說我都能想到的問題,雲墨豈能想不到?”
顏如玉終於有了點反應,紅脣抿得更緊。
顏諾這次沒笑了,大抵是想起了那個女子,眼神也變得淡淡而飄渺。
“玉晶宮有這等本事的,算來算去也就那麼幾個人。她去過玉晶宮舊址,明月軒也去過,除了那幾個老不死的,一個人都沒有。那麼有沒有可能在此之前,有人通過某種神術逃離了?能讓玉無垠不惜以灰飛煙滅爲代價才能殺死的人,定然實力非凡。就像他身邊那個神衛,要他用他的命相換才能被殺死。那麼有沒有可能,玉晶宮還有一種人,即便是肉身死了…而靈魂不滅?”
最後幾個字,讓顏如玉明顯身體僵了僵,蒙着眼睛顏諾也能感受到她此刻那種審視而冷冽的表情。
他嘴角一勾,“我剛纔已經說了,玉晶宮的高手該死的都已經死了,唯有一個人,我們知道她死了,卻沒有見到她是如何死的,也沒有見到她的屍體。這個人在玉晶宮擁有幾乎和玉無垠一樣的實力和權利,然而她從來未曾踏出紅塵,所以沒有人見過她的容貌,也沒有人知道她的真正實力如何。這個人就是…”
他頓了頓,眼神裡那種散漫的光慢慢凝聚,變得越來越幽暗,又隱匿着看不見的凌厲和森冷。
“玉晶宮的聖女。”
顏如玉猝然擡頭,死死的‘瞪’着他,忽而詭異一笑,依舊沒有說話,不,她根本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的表情卻寫着幾個字,“你很聰明。”
顏諾輕笑一聲,“瞧你這表情,看來我很幸運的猜對了。”
顏如玉默然。
顏諾靠在車璧上,一隻手支撐着頭,懶洋洋道:“祖父知道你和那女人有聯繫,也知道那個女人沒死,所以即便你現在已經成爲了廢人,他仍舊還是讓我把你帶回去。他想做什麼?想借助那個女人的力量殺她?哦對了,玉晶宮聖女和宮主是有婚約的。玉無垠心有所屬所以要殺她,她因妒生恨遷怒君兒,甚至和你這個‘情敵’聯盟。如今她身死而魂在,那麼就必須附身在其他人身上才能存活。要知道,鬼魂可是不能見光的。而玉晶宮的人靈魄與凡人不同,所以要找到合適的肉身並非易事。”
他漫不經心的說着,手指饒有興味兒的轉着玉骨扇。
“所以不如你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人那麼幸運能得玉晶宮聖女靈魂附身寄生?嗯?”
顏如玉撇開頭,擺明了不理他。
顏諾依舊不怒,“別急,小姑姑,我本就沒指望能從你這裡得到什麼有用的消息,當然我想她那樣的女人,居然能瞞過玉無垠的眼睛得以存活,想來是一個極爲聰明之人,也極爲多疑。怕是連你也不知道她現在在什麼地方,所以問你也沒用。而且說不定你此番遭遇她已經知曉。那麼你說,她會不會救你呢?對於一個已經沒有資格做她同伴的人,她會救你嗎?”
顏如玉霍然轉頭,紅脣緊緊的抿着,昭示着她心中的激動和憤怒。
“你生氣也沒用。”顏諾還是波瀾不驚,“況且救你說不定會暴露她的行蹤,當然,或許她還是有能耐在不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地的情況下救你。再怎麼說,你活着還是對她用處比較大的,不是嗎?”
顏如玉忽然又不生氣了,嘴角勾起冷而淡漠的弧度。
顏諾也勾脣,“真是不容易啊,小姑姑,難得你瞞得如此不着痕跡。不過這些事情既然我能猜到,你以爲雲墨猜不到?”
顏如玉面無表情,從顏諾說出那番話開始,她便已經想到了所有可能。應該說,那個人早就猜到了會有今天。如今她不知道那個女人的下落倒是正好,顏家多少刑罰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光看上次顏諾的前車之鑑就夠了,她沒把握能從四池裡面活着出來。那絕對是生不如死的酷刑,無論是多麼堅毅強大的人,在那樣變態的刑罰面前也不得不說實話。
雖然對這個侄兒始終看不透,但她至少還是知道顏諾這個人相當君子,從不屑用那些卑鄙的手段。既然知道了她對那個女人的行蹤一無所知,回去也不會在父親面前火上澆油無事生非。
這大抵是每個人的底線吧,有些人再壞都有不可觸碰的良善底線。有人再仁慈,心中都有常人不能理解的瘋狂魔性。
就如同,執念。
爲情,爲愛,爲仇,亦或者只是不甘和得到。
顏諾有句話說錯了,那個女人要殺鳳君華,不是因爲妒忌,她根本就不愛玉無垠。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但這一點她卻十分肯定,或許是因爲女人的自覺和敏感。
那個女人對鳳君華或許也說不上是恨,更像是一種不得不完成的此生執念。
那種執念很深,彷彿已經是幾輩子的恩怨,深到沒有人可以理解和形容。
她只知道那個女人很強大,或許日後的她更強大。就如她自己說的那樣,她需要時間,三年。如今已經過去了快一年。她想,如果她還能活到三年以後,那麼她很好奇那個時候天下會因爲那個女人興起如何的變動。她也很期待那個女人和鳳君華的鬥爭,到底誰勝誰負?或許還有很多更深的詭譎秘密。
她相信,那一定是分精彩也十分驚心動魄。
她也想知道,這個世上玉無垠致死無法做到的事,那麼與玉無垠齊名的雲墨能否做到?
她想知道,雲墨究竟能算透多少人心?
對於一個從未踏足塵世的神秘女人,再加上一個明月殤,雲墨和鳳君華,能應對嗎?
這樣想着,她忽然心中不怒了,甚至連自己被挖眼割捨挑斷手筋腳筋的痛也能漠視了。今日他們給予了她如此屈辱,她相信那個人的話,總有一天會讓鳳君華體會一下什麼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從未有這一刻,她那麼相信那個女人說過的話。
三年的蟄伏,是爲了終有一天更絢麗的一鳴驚人。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她知道,已經到了。
“下車吧。”
顏諾對她伸出手,她也不扭捏的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顏諾扶着她下車,忽然湊近她耳邊說道:“她似乎很想破壞君兒和雲墨。比如上次讓你利用孟月眉給雲墨下焚火幻情,她想要讓雲墨死在焚火幻情下,還是背叛君兒亦或者被焚火幻情控制而傷害君兒。無論是什麼樣的結果,君兒都不可能原諒雲墨,還會與他反目成仇。你知道的,她的桃花實在太多了。可無論是誰,明月殤,明月軒,沐輕寒。這麼多人,她誰都不對付,偏偏就選擇了雲墨,爲什麼?我覺得,比起君兒,她好像更巴不得雲墨死呢?她一個從不踏出玉晶宮的聖女,應該從未見過雲墨,自然也不可能和雲墨有什麼深仇大恨,爲何要殺雲墨?而且她似乎更希望雲墨和君兒自相殘殺,想讓他們痛苦,分裂他們,讓他們永遠都不能在一起。”
顏如玉也怔了怔,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而後‘看’向他,神情嘲諷,似乎在說,你怎麼不說你也喜歡她?
顏諾看出她的心思,勾了勾脣,眼神也有些意味深長。
“她是很厲害,不出世都可以把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甚至讓君兒和雲墨險些決裂。不過我想,她再怎麼心思縝密城府如海,大抵我是她從未想過也看不透的一個意外吧?”
顏如玉抿着脣,面色微微沉暗。忽然想起那天與那人的對話。
“你的那個侄兒,不要太過大意了。”
“怎麼,你怕他?”
她聲音淡淡冷漠而譏嘲。
那人並不生氣,“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我只是看不透他的本命星而已。他與我一樣,似乎…”
“似乎什麼?”
很少見那女人如此凝重猶疑的模樣,她不由得也變得慎重起來。
對面那人沉默了會兒,才道:“我已經告訴過你,他的本命星已經墜落,按理說他早就是個死人了,如今卻還活得好好的。更奇怪的是,我屢次夜觀星象都看不到屬於他的那顆星在哪兒,這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總之你且小心便是,我不希望因爲他而毀了我的計劃。”又頓了頓,道:“你可瞭解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她蹙了蹙眉,“他出生就被送到了九華山上學藝,一年到頭也很少下山回家,而我這些年養傷,又要幫祖父打理顏家,二十餘年來,除了這次他下山去助南陵,我見到他的次數十個手指頭都數的清。只隱隱約約記得,他從前似乎是個比較沉默的人,如今卻…”
“我知道了。”
對面那人輕笑,聲音裡透着一種因某種猜測得到了證實而起的瞭然情緒。
“總之你多注意就是,他當真沒有二心?”
“有沒有二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祖父似乎掌握着他什麼把柄,他不得不聽話。”
“哦?”那人似乎又輕笑了聲,語氣難得的幾分玩味兒。“原來如此。不過…他的本命星有異,任何事情都會有變動,我不希望出現任何意外。”
意外…
連她都不得不防備而慎重的意外。
顏諾…
她緊抿着脣,有下人來扶着她的手,即便看不見,她仍舊記得自己的家門是個什麼模樣。
此刻她站在峭壁旁,下面是濃濃白霧,白霧下是深不見底的懸崖。耳邊響起風聲,還有鎖鏈聲。那是一條鐵鏈,不,不只是鐵鏈,似乎還套了什麼其他的東西,應該是…木板。
她緊繃着脣,雙手十指緊握成拳。
顏家的人個個會武功,尤其輕功高絕,即便是丫鬟下人也能飛檐走壁如履平地。這兩邊懸崖距離太長,中間又沒有踩踏物,所以準備了一根鐵鏈,到時候只需要憑着高強的輕功踩着鐵鏈而過就可。而這一次,卻搭了木板,明顯是爲她準備的,因爲她此刻沒了武功形同廢人。
這般的體貼照顧,於她而言,無異於侮辱。
顏諾拿出一顆藥丸放到她脣邊。
“吃下吧。”
她知道,這霧氣有毒,必須服用解藥,否者不出一炷香就得死。她張開脣,吞下了藥丸。顏諾又拉過她的手,一根根扳開她的手指,然後牽着她走上了木橋。
崖底冷風嗖嗖吹過,她白衣飛揚如仙,髮絲如墨傾瀉而下,那種微微的涼意,從前並不覺得有什麼,此刻卻覺得刻骨的冷,似乎連血液也一點點凍結。
終於走到了盡頭,有人的腳步聲響了起來,空氣中有衣袂飄飛的聲音,很多人走了出來。其中最前面那個,年過花甲,是她的父親。旁邊還有兩個人,顏家長老。後面還跟着一大羣丫鬟,一個個腳步輕緩似不沾地。
的確是腳不沾地。
從前,她也可以的。
身邊顏諾已經放開了她,走上去。
“祖父。”
顏老爺子看了他一眼,又將目光落到顏如玉身上。她感受到了,嘴角勾起弧度,只微微頷首。她說不出話來了,連一聲父親也叫不出來。
顏老爺子定定的看着她,而後轉身。
“進來吧。”
她跟隨走了進去,石門轟然關閉。她低着頭,每走過一寸地方都會下意識思考這裡是什麼景色,旁邊又是什麼?可惜從前她很少離開這個地方,每次也是匆匆而過,所以從未注意過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門檻。只是記得旁邊石縫中有機關,再往前走三步有暗器,必須往左走五步然後退一步,再往右兩步,前一步。這時候眼前的黑暗會消失,一片花團錦簇的秀麗景色。然後往右五步,退兩步,再往左兩步,前兩步。然後再連續走七步,這個時候,周圍景色會剎那旋轉。莊嚴,而沉暗。像,死氣沉沉的牢房。然而這其中九曲迴廊亭樓交錯恍如置身雲海仙境,卻又是華麗而精緻的完美。呆在這個地方的人,都會覺得那是一種莫可比擬的榮耀。
是的,榮耀,絲毫不亞於皇族的富貴奢華,絲毫不亞於皇宮的嚴謹和肅穆。
顏家聖祖陪同南陵太祖皇帝打江山,不羨官爵,不求政權,卻擁有了幾乎和皇族一般的富貴和榮華,以及那莫可比擬的江湖勢力。
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從前她從未在意過。而如今,即便是想要探清其真面目,卻已經沒了機會。
嘴角勾一抹淡淡而微冷的笑,任由丫鬟攙扶着走進去,那是大廳。她記得,頭頂應該有巨大夜明珠盤繞,上方有兩個位置,都是用漢白玉打造的。顏家即便與南陵皇族交情匪淺,也不能挑釁皇族而以金爲椅子,只得用了天然白玉石。那同樣象徵着權利,因爲從前原本只有一把椅子,只有家主纔可以坐那個位置。然而這一代顏諾繼承家主之位以後,卻不能獨享尊榮,也不能將整個顏家掌控於手,仍舊要受制於老爺子和長老們。
所以,即便是他的專屬位置,旁邊也多了個顏老爺子。
朱門權柄之家,向來對這些位置尤爲注重,因爲誰都知道那代表的含義。
顏老爺子這麼做,可謂是*裸在打顏諾的耳光。
而對這一切,顏諾似乎毫不在意,坦坦蕩蕩的坐了下來。兩位長老以及顏如玉也坐了下來。
好半晌顏老爺子才淡淡開口了,“上次我派兩位司法長老下山去殺那妖女,奪七色花,可兩位長老卻莫名死亡,你說他們是死於掩月書之下。”他端着茶杯輕呷了一口,“十六陣法消失盡百年,如今掩月書問天書和先天圖都出世了,那麼其他上古陣法也定會相繼出世。”他側頭看着顏諾,蒼老的眼神裡波瀾不驚,卻自有一股說不出的威儀和睿智。
“這天下,總歸還是要劃歸一家姓。”
“是的。”
顏諾點頭,眼睫垂下掩蓋了眼底情緒,道:“不過如今師兄已經和雲墨達成了協議,只怕短時間呢,至少這兩年內天下不會起太大紛爭。”
顏老爺子嗯了聲,“你的乾元聖經練得如何了?”
顏諾平靜道:“我如今練到瓶頸階段,祖父也知道,越是這個時候越難突破。再加上之前受傷太重,功力有所損傷,大抵還需要個兩年吧,就可神功大成了。”
顏老爺子頓了頓,知道顏諾在說之前對他用刑一事。
“既然如此,這兩年若非必要的事就不要下山了,專心練功就是。”
顏諾勾脣,“孫兒也是這麼想的。”
顏老爺子這纔看向顏如玉,臉色又沉了沉,語氣微怒。
“那妖女居然敢如此對待小七,簡直可惡至極。”
顏諾低着頭,聽着那妖女兩個字,眉梢微蹙,嘴角勾起淡淡笑意,微帶三分森冷。
等着吧,很快,你會爲這兩個字付出慘痛代價的。
坐下掌刑長老也道:“沒想到掩月書居然落在了那妖女的手上,還堂而皇之的殺我兩名長老,這是公然向我顏家挑戰,此等深仇,不可不報。”
對面老二皺了皺眉道:“我們四大長老所練的武功向來心有靈犀,原本三弟和四弟便是遇到高手,只要用了鎖心神功,我們都能感應得到。只是沒想到那妖女居然用掩月書掩蓋了三弟四弟發出的消息,我們根本無法以陣法相救。”
顏老爺子冷笑,“一個黃毛丫頭,真以爲自己有多大本事不成?哼,不過靠着東越那小子護着她而已。”
掌刑大長老道:“那妖女會鳳凰訣,還有掩月書,不可小覷啊。”
“鳳凰訣…”
二長老眼神剎那有些飄遠,忽然笑了笑,道:“說起鳳凰訣,我倒是想起一個人來,就是那妖女的母親。當初她娘好像也不過渡了天雷劫便所向披靡,江湖之中鮮少有敵手。如今她可是已經渡了情劫,神功大成,再加以掩月書相護。而且雲墨那個人,向來深不可測。此次雖然和明月殤兩敗俱傷,但此人頗具心機,心沉似海,不得不防啊。”
顏老爺子也默了默,而後擡頭,目光冷冽的說道:“我不管她身邊有多少人幫手,總之殺我顏家人,就必須死。”
他說完已經站了起來,對兩位長老道:“如今那妖女呆在東越皇宮無法接近,你們且準備準備,一旦她出宮。”他眼神深沉似夜,語氣森冷如地獄刀魂。
“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殺無赦!”
最後三個字一出,所有人都震了震。隨後兩位長老起身抱拳,“是。”
“來人。”
他又道:“扶七小姐回屋,好生照顧。”
“是。”
丫鬟恭恭敬敬的將顏如玉攙扶着走向她自己的房間。
顏老爺子又微微側頭看了眼顏諾,什麼話也沒說的離開了,兩位長老也隨後離去。
顏諾此時才擡頭,迎着日光看過去,目光似有幾分飄忽,更多的卻是沉重又帶幾分疑惑。
這老頭兒爲何對她恨意那麼深?爲什麼非要對她趕盡殺絕不可?不過幸虧她上次用了掩月書,否則他就不能避過掌刑兩位長老的耳目殺死兩位司法長老了。
她娘到底是什麼人?莫非真的和顏家有關?
他下意識的蹙了蹙眉,然後招來貼身暗衛,吩咐了幾聲,便走了出去。
……
鋪開的宣紙上,是一副畫,畫中簡約的小樓,有妙齡女子坐在窗前呆呆的看着窗外景色,一身粉色羅衫與外面的櫻花同成一色,渲染在她的眼瞳深處,如過眼雲煙。
身後有侍女走進,“公主,午膳已經備好了。”
她轉身,看着桌上並不算精緻的菜餚。嗯,其實也不差,三菜一湯,還有一道葷菜。但對於一個從小嬌生慣養衣食不缺,即便是出嫁以後也是綾羅綢緞錦衣玉食的公主來講,這頓飯實在是寒磣得很。
不過她已經習慣了。
“謝謝。”
她對侍女溫和的微笑。
侍女低着頭,“公主客氣,這都是殿下吩咐,奴婢應該做的。”
明月清坐了下來,聞言微微一頓,眼底似乎飛快的劃過什麼,語氣裡有幾分柔軟和歡悅。
“你們殿下很忙嗎?”
侍女依舊低着頭,不慌不忙道:“奴婢只是個複雜照顧公主生活起居的丫鬟,其他的什麼都不知道。”
照顧她?不過是監視她罷了。他派來的丫鬟,豈能只是個普通的宮女?
明月清嘴角微微上揚,對她招了招手。
“你還沒吃飯吧,我一個人也吃不完,過來和我一起吃吧。”
侍女卻搖頭,“奴婢不敢僭越與公主同席。”
明月清又好脾氣的笑笑,“我不過一個死了丈夫的質子而已,哪裡還是什麼公主?”她嘆息一聲,眉宇間愁霧籠罩。“昔日我糊塗犯下大錯,幸得你們太子妃心善,非但饒我一命,還讓你來伺候我,我已經十分感激,哪裡還敢自持什麼公主身份?”她索性站起來,握了握那侍女的手,溫和而真誠道:“我在這裡住了好長一段時間,也就你肯陪我說會兒話,我沒把你當做下人。你若不棄,咱們姐妹相稱也行…”
她話還未說完,侍女已經鬆開他的手,後退了兩步,依舊眉眼不驚的說道:“公主言重,奴婢身份低賤,如何能高攀公主?還請公主日後莫要再說這種話,否則奴婢只好稟明殿下再尋他人來照顧公主。”
威脅她?
明月清雖然性子溫婉和善,但骨子裡屬於公主的優越感依舊存在。再加上南陵皇族的女人,哪裡會有什麼真正心善仁慈的?剛纔她好脾氣的說了半天,這侍女油鹽不進不說,如今還敢冷着臉威脅她。
心中升起幾分怒意,而後想起自己的處境,又將怒意壓下去幾分,笑了笑。
“也罷。”她優雅落座,漫不經心道:“本宮就是瞧着你和本宮一個姐姐長得有些相似,不過自從她嫁人以後本宮便很少見到她,如今見了你,倒是有幾分想念,你莫在意。”
語氣雖然還算和顏悅色,自稱卻從‘我’變成了‘本宮’,擺明了拿身份壓人。
侍女沒說話,只恭恭敬敬立在一旁。那從容不迫的態度,倒是顯得她太過咄咄逼人心浮氣躁了。
明月清心頭有淡淡惱意,連帶着覺得今天的飯菜也比往常更難吃了幾分,忍不住說道:“今天廚房裡換廚子了嗎?”
侍女答:“沒有。”
“那爲何這味道不對?”明月清皺着眉頭,聲音雖然還是柔柔弱弱的,但是已經能聽出幾分質問的味道。“莫不是廚子沒有用心?”
“你希望還要對你如何用心?”
門外忽然飄來一個聲音,清冷而慵懶,似還帶着幾分熟悉的漠然和隱約的不屑。
明月清身子一僵,那侍女已經跪了下來。
“奴婢參見太子,參見太子妃。”
太子?
明月清又是一僵,心中剎那涌過喜悅,他來看她了,終於來看她了。而後喜悅沉澱,太子妃三個字如利劍般刺入她的耳中,將她心中剎那涌起的歡喜劈碎撕裂,帶血的疼痛洗刷着接連而升起的憤怒煞氣讓她在第一時間居然忘記了起身去迎接,只那樣僵硬的坐着。
“剛纔還說自己是質子,難不成還期待如從前那般萬人簇擁?給你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已經不錯了,你還想如何?”
話音剛落,紅衣一角已然閃了進來,伴隨着的是那人一年四季也不會換種顏色的黑袍。
深沉,而雍容華貴。就像他那個人一般,永遠藏在一團黑暗裡,無人能攢側他的心思幾許。
她站起來,十分優雅的行了個皇室的禮節,微低着頭,面上帶着最溫柔最恰到好處的笑容,道:“清兒見過太子,見過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