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罪?請什麼罪?
鳳君華一眼瞪過去,他卻已經撩起衣襬,規規矩矩的跪了下去。
鳳君華一呆,天機子嘆息一聲。
“罷了,起來吧。”
雲墨卻不動,道:“師父可是答應將您的寶貝女兒許配給徒兒了?”
天機子一噎,苦笑道:“這話你不該問我。”
雲墨卻不以爲然,“俗話說得好,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千姨已過世,青鸞的終身大事,自然應該要您這個做父親的來決定。”
鳳君華氣也不是笑也不是,他這是逼着她認父嗎?
天機子也不說話,而是看着鳳君華,鳳君華面色不大好,兩父女都不說話,一個礙於心結不肯認父,一個出於愧疚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爲好。
雲墨還跪在地上,也不說話,知道這事兒非旁人干涉就能夠祛除她的心結的,該說的他都已經說完了,剩下的還得由她自己想明白才行,不過就是讓他多跪一會兒吧。這也是應該的,這年頭,娶個媳婦不容易啊。
某太子很認命的嘆息。
鳳君華還在直勾勾的盯着天機子,這才恍然發現,他也有一雙狹長而魅惑的鳳目,和她的一模一樣。一直以爲自己的容貌承襲於娘,尤其是眼睛。如今看到這個人,才知道,原來自己的長相其實像他多一些。
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我現在明白了,原來我娘在我出生之時就遮掩了我的容貌,是因爲我長得像你。她怕看到我與你相似的容貌忍不住思念回來找你。”
天機子沉默着,目光越發沉痛悲涼。
鳳君華吐出一口氣,眼帶三分厲色的問:“你早知道我是你女兒,爲什麼不說?”之前因爲以爲和雲墨是兄妹,她傷心絕望而出走,結果差點害死了他,她心裡就忍不住憤怒。
“你非要看我們彼此折磨你纔開心是不是?”
雲墨也想起了那段日子,眼神有些晦暗,更多的只是無奈的嘆息。
天機子苦澀道:“你的養父對你很好,相比起來,我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我沒權利也沒資格去打擾你的生活。我也不知道原來他們會以爲你和墨兒是親兄妹,等我知道的時候便已經傳信給墨兒告訴他真相,誰知道我那師弟又在這時候從中作梗…”
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事到如今,還能如何解釋呢?在她眼裡,這都只是藉口罷了。
“*的不是你們,是我和你娘。”他眼神沉寂而幽幽抑鬱,似千萬年都化不開的濃濃悲傷。“當年是我對不起你娘,你恨我是應該的,我也不期望你能原諒我,只是上一輩的恩怨,不應該牽扯到你和墨兒。”
還算有自知之明。
鳳君華心裡那口氣鬆了些,面色依舊不大好。
“你不是巴不得趕我娘下山嗎?既然她都走了,你還找她做什麼?”
“我…”
天機子被問得啞口無言,眼神沉沉如夜,又落在冰棺中沉睡的莫千影身上。
“孽緣也是緣,大錯已鑄成,便不可再逃避。”他緩緩開口,聲音平淡卻堅定。“她若不走,我自是要娶她爲妻的。”
這個答案讓鳳君華比較滿意。她深吸一口氣,然後,跪了下來。
天機子目光緩緩睜大,嘴脣顫抖着說不出話來,眼神裡似乎隱約劃過水潤的亮光。
雲墨卻微微一笑,眼睛裡有種瞭然而欣喜的光色。
“你…”
天機子看着鳳君華,神情複雜微微激動,近乎失去了他幾十年獨屬於世外高人的穩重內斂和風度。
“我覺得…”鳳君華抿脣,垂眸看向沉睡的莫千影,聲音低了下去。“娘應該希望我認你的。她都不恨你,我還有什麼資格去計較呢?”
天機子眼角微澀,雙手剋制不住的顫抖。
鳳君華緩緩擡頭,對上他闊別多年來自於靈魂深處血緣近親獨屬於父親的慈愛雙眸,終於低低的喚了聲。
“爹…”
短短的一個字,卻如重錘般將天機子那勉強穩如泰山的臉給錘出一條裂痕,他眼底再也忍不住涌出淚花點點。然後他起身,慢慢的走到鳳君華和雲墨面前,顫抖的去扶他們起來。
“都起來,別跪着,都起來…”
偏偏鳳君華和雲墨像是約好了一般,硬是跪着不起來。
“爹,女兒還未給您敬茶。”
她話落,守候在外面的魅顏和魎佑就端着托盤進來了。見此,天機子自然也明白了,無聲的坐了回去。
鳳君華和雲墨對視一眼,各自斟了杯茶,然後看着冰棺裡莫千影,眼神裡有濃濃的悲傷以及淡淡喜悅。
“娘,我找到爹了,您天上有知,是不是也爲女兒高興?”她眼底涌出淚花,吸了吸鼻子,然後對天機子道:“這一杯,是我和爹闊別十九年相認之喜,也是…”她看了眼身邊的雲墨,從他眼中感受到刻骨柔情和繾綣,道:“也是女兒爲人婦之喜。”
此時她已不再羞澀,坦坦蕩蕩的將那句話說了出來。
“如今娘已過世,就請爹代娘喝下這一杯茶,以全女兒之孝。”
天機子看着她,也忍不住情緒外露,連連點頭。
“好,好,好…”
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然後伸手接過鳳君華手中的茶杯,顫抖着放到脣邊,一口飲盡,再看着冰棺裡的莫千影,忍不住聲音沙啞而低沉的說道:“千影,你看見了嗎,我們的女兒…她回來了…”
雲墨這時候將手中茶奉上去,“師父,喝了這杯茶,您可得答應將您的女兒許配給徒兒了。”
他一番話語氣帶着三分笑意和執拗,有點像一個像長輩討糖吃的小孩兒,生生將原本有些悲涼的氣氛給驅散了不少。魅顏和魎佑都忍不住捂脣低笑。
鳳君華也有些忍俊不禁起來,然而嘴角剛剛上揚,眼淚又忍不住落了下來。她趕緊低頭,用衣袖將眼角淚水拭去。
天機子面色也鬆快了幾分,道:“還未大婚你就給她冠上了你的姓,如今還叫我師父?”
雲墨微微而笑,非常恭敬而欣悅的叫了聲。
“爹,您喝茶。”
天機子這才滿意的接過茶,一飲而盡。
雲墨和鳳君華對視一眼,然後準備扶她站起來。天機子忽然又想起了什麼,道:“擇日不如撞日,你們今天就當着我和千影的面,拜堂成親吧。”
此話一出,山洞裡所有人都愣住了。
雲墨道:“師父,我打算下山後再請父皇賜婚,然後…”
天機子卻搖搖頭,“只怕等到你們下山後就無法大婚了,須得等三年,你總不至於讓我女兒就這麼沒名沒分的跟着你吧?倒不如你們此刻就在這裡拜天地,由我和千影做見證,也便有了夫妻之名,至於大婚,日後再舉行也一樣。”
“三年?”
鳳君華和雲墨對視一眼,想起昨天他說過的話,都察覺到了異樣。
站在旁邊的魅顏和魎佑忍不住了,“前輩,恕晚輩愚鈍,您這話是何意?”
天機子半闔着眼睛,淡淡道:“天機不可泄露。”
鳳君華瞪了他一眼,這老頭兒又開始擺譜了。雲墨卻漸漸臉色有些凝重起來,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什麼,而後緩緩一笑。
“也好。”
鳳君華愕然看着他,“子歸?”
他回過頭對她溫柔一笑,“剛好今天是你的生日,咱們當着你父母的面拜天地,以後你就是我的妻子了,等咱們下山後,我在大婚迎娶你,好不好?”
鳳君華自然是不反對的,反正於她而言,大婚只是一個形式而已。雖然不明白他爲何突然變卦,但既然他這麼說定然有他的用意,便點了點頭。
“出嫁從夫,我自是聽你的。”
呆在魅顏袖中的火兒這時候又不安分了,事實上從昨晚被雲墨那心黑的趕出來它就一直不滿。它已經非常而深刻的認識到,這個男人是來跟它爭寵的,偏偏主子一根筋被他給蠱惑了,以後肯定什麼事都順着他,到時候就沒自己的地位了。不行!它立即從魅顏袖口裡跳出來,撲到鳳君華懷裡,對着她張牙舞爪表示自己的不滿。
魅顏冷不防被它逃走下意識想要去抓,看見鳳君華已經抱住了它,對上幾人詢問的眼睛,她尷尬的咳嗽一聲。
“沒事兒,它只是寂寞空虛了,趕明兒個給它尋一隻玩伴就行了。”
雲墨有些忍俊不禁,雖然他聽不懂火兒在說什麼,不過瞧它那一臉怨憤的模樣,大約也知道是對他不滿了。
火兒先是一呆,而後目光睜大,繼續吱吱表達自己的抗議。
鳳君華已經點了它的穴道讓它安靜下來,道:“說起來我們倆能在一起,你的功勞最大,只可惜你是寵物,不是人,不然做個紅娘還是綽綽有餘的。”
魅顏魎佑又忍不住低笑起來,天機子面色也放鬆不少。
火兒則是十分悲催而哀怨的瞅着她,眼神裡充滿了指控和委屈。雲墨忽然伸出手來將它拎起來,“說得對,你功勞最大。所以爲了犒勞你呢,下山回宮以後就讓你去御膳房,專門監督做點心的御廚。你口味甚是刁鑽,正好可以天天品嚐美味糕點,又能檢查他們是否偷工減料,一舉兩得。”
他拍了拍,完全不顧火兒目瞪口呆的模樣,溫和道:“不用太感激,這都是你應得的。”
寧可得罪君子也不要得罪小人,寧可得罪小人也不要得罪女人。火兒此刻十分深刻的認識到,這輩子,寧可得罪女人,也不要得罪黑心的雲墨。
這哪裡是賞它?分明就是怕它打擾他們兩夫妻恩愛,故意將它給調走嘛,還美其名曰什麼監督。
它開始磨牙,想着好久沒咬人了,牙齒有些癢了呢。
雲墨拍了拍它的頭,將它重新扔給了魅顏。
魎佑站出來,笑嘻嘻道:“既然如此,那就拜堂吧。”
天機子點點頭。
魎佑自動充當司儀的角色,清了清嗓子道:“一拜天地。”
雲墨扶着鳳君華站起來,轉身,齊齊一拜。
魅顏和魎佑眼神裡都有了笑意。
“二拜高堂。”
兩人又轉身,對着天機子和冰棺裡的莫千影深深一拜。
天機子滿意的點點頭。
“夫妻對拜。”
她轉頭,他也轉頭,四目相對,無限情誼在眼底蔓延交纏,像這一路走過來的點點滴滴,最後在彼此眼底深處留下刻骨銘心的痕跡。
他們相視一笑。然後緩緩低頭…
忽然一聲來自遙遠的吶喊傳來,似要撕裂人的靈魂。
“君兒,你在哪裡?”
鳳君華一怔,雲墨也是一頓,維持着半低頭不低頭的姿勢。
“莫爲外物所動,專心。”
天機子淡淡一揮袖,一股綿柔之力纏繞而來,兩人同時不由自主的彎腰。魎佑連忙高呼一聲,“禮成!”
魅顏用胳膊撞了撞她的手臂,“還有送入洞房呢。”
魎佑卻一臉曖昧的笑,“早洞房過了,還洞一次,只怕宮主下不了牀了。”
鳳君華回頭一瞪,她立即住嘴,面上卻是一派笑意。魅顏也道:“說來也是,再說現在可是白天,不太方便。”瞧見鳳君華越來越黑的臉,她連忙乾咳一聲,又送上笑臉,和魎佑一起道:“屬下等恭喜宮主和姑爺喜結連理,住你們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這話雲墨最愛聽,面上也帶了笑容。
天機子站了起來,“你們先回去吧。雪山有客自遠方而來,我這個做主人的怎能不去招待一番?”
鳳君華上前一步,“爹,他是來找我的。”
天機子回頭看她一眼,又看了看雲墨,搖頭道:“今日正是你大婚,怎的能撇下新婚丈夫而去見其他男子?”
鳳君華一噎,這纔想起古代規矩挺多,不由得看向雲墨。
雲墨拉過她的手,“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天機子瞥了他一眼,倒是沒再說什麼,幾人便出了山洞。
“這小子有幾分本事。”天機子眉梢一挑,“居然會破我的陣?不過就是心浮氣躁了些,若今天雪山沒人,他就得困在這陣中出不來了。”
“爹,你放他出來吧。”
天機子側頭看她一眼,目光着重在她頭上的婦人髻頓了頓,隨後看向雲墨,見他面容無波,隱約幾分散漫,心中瞭然。這小子,在這方面倒是小氣得可以。
他一揮袖,只見原本交錯的桃林慢慢歸位,現出一條小路來。
桃花穿插處,有青衣男子正徘徊走動,似乎在思索如何破陣,又因心中想着那人而無法靜下心來,故而眉宇間浮上了幾分焦慮之色。聽到了聲音,他悠然轉頭,一眼就看見了鳳君華,頓時眼睛一亮,飛了過去。
“君兒,你…”
天機子閒閒打斷他,“小子,擅闖我雪山,是爲何故?”
顏諾看向他,眼神裡也浮現了幾分驚訝之色,隨後恭敬的抱了抱拳。
“晚輩見過天機子前輩。此番無意闖入,實是情非得已,還請前輩見諒。”
“情非得已?”
天機子咀嚼着這幾個字,眼神裡似乎閃過幾分笑意,又看了看身邊的鳳君華。
“我瞧着不該是情非得已,應該是情不自禁纔是。”
鳳君華瞪着他,想着這老頭兒剛纔還在說要她守婦道,轉個彎兒又來調愷她,這哪裡想什麼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分明就是一老頑童嘛。
顏諾也是一怔,面色微微有些不自在,倒還十分坦然。
“不敢有瞞前輩…”
“顏諾。”鳳君華打斷他,“你來這裡做什麼?”
顏諾怔怔的看着她,爲她眼神裡的冷漠所傷,隨即又默默的將苦澀吞進腹中,強自笑道:“我聽說你受傷了,所以來看看你。你…現在可好了?”
人家給笑臉,鳳君華總不好冷言相向,便嗯了聲。
“我已經好了。”
“那就好…”顏諾忽然聲音一頓,怔怔的看着她,準確的說,是看着她頭上的婦人髮髻,眼眶慢慢睜大,眼底緩緩蔓延着突然受了什麼刺激般的深沉痛楚。
“你…”他目光慢慢又落到她被雲墨牽着的手上,十指交纏,彷彿是一個永恆的誓言,要彼此互相糾纏一生一世。然而那也是一把利劍,一把可以刺穿他心臟的利劍,讓他原本破碎不堪的心再次痛不可抑。
“你們…你們…”
鳳君華知道他受不了這個打擊,但長痛不如短痛,於是她很鄭重的點頭。
“在你來之前,我已經和他在我爹孃面前拜了天地結成夫妻,如今我已經是他的妻子了。”
雲墨低頭看着她,目光溫柔。
顏諾心裡那根緊繃的弦終於斷裂,他踉蹌的退後兩步,臉色比這雪山上的雪還白。
“你們不是…”
鳳君華自然知道他想說什麼,“我們不是兄妹,那只是一個誤會。”她看向身邊的天機子,“他纔是我的親生父親。”
顏諾面色又白了一分,天機子長嘆一聲。
都是癡兒。
雲墨此時卻又道:“顏少主來得正好,趕上在下和拙荊大婚之喜。怎麼說顏少主和拙荊相識一場,今日在下理應請顏少主喝一杯喜酒。”
他一眼落下,立即有暗衛無聲出現,手裡端着一杯酒,走到顏諾面前。
“顏少主,請。”
顏諾看着那杯酒,臉色蒼白眼神深沉,身側雙手不自覺的握緊,似乎在努力剋制着什麼。
如果鳳君華那番話是一把可以將他焚燒的烈火,那麼雲墨這杯酒就是可以讓他被烈火完全摧毀的油。
鳳君華顯然也沒想到雲墨會火上加油,原本想說什麼,隨即又一想,如果就此讓他死心也好。
“子歸說得對,你以前幫過我不少,如今我大婚之喜,理應請你喝一杯喜酒。”
雲墨眼神微閃,露三分笑意。
就怕她心軟,日後怕是更加後患無窮。
顏諾再次踉蹌的退後兩步,一隻手扶着一顆桃樹,一隻手捂着心口。
“君兒,你…”他顫抖着雙脣,眼神赤紅而痛楚的看着她。“你說的都是真的?你當真嫁給他了?”
“是。”
既然下定決心要斷,就不該藕斷絲連。
“只是如今太過倉促,下山後我們就會舉行大婚,屆時若你願意,歡迎你參加我們的婚禮。”
“婚禮?”
她要他參加她和其他男人的婚禮。
呵呵…
君兒,你好殘忍。
“當然。”她微笑,“如果你沒時間,那就算了。”
他死死的看着她,她比從前更美,是因爲那個人麼?從前她是不笑的,他認識她這麼久,她從來不笑,然而此時,她卻笑得那麼美。他想起那天在碧霄殿裡,她也對玉無垠笑,只是眼中沒有那樣溫柔的情愫。
什麼時候,他早已輸得這麼慘了?
他揚脣,輕輕的笑起來,一絲血痕從嘴角慢慢溢出。
鳳君華面色微驚,不再說話。
雲墨一隻手背在身後,眼神裡遊光滿溢,似劃過一抹微不可查的嘆息。
“小子。”
天機子忽然開口了,“顏真儒是你什麼人?”
顏諾勉強穩住身形,他雲淡風輕的拭去嘴角鮮血,這纔看向天機子。
“那是我三叔公,前輩認識?”
天機子久久沉默一會兒,目光裡升起幾分複雜和沉凝,隨即淡淡道:“老夫早些年與他是舊識。”他似想起了什麼般,微微一笑。
“說起來當年若非他和我比試受了內傷,也不會在競爭顏家家主的時候輸給你祖父。如今顏家的家主,便也就是他了。”
顏諾微微一怔,顯然沒有想到還有這樁恩怨。
天機子又輕輕一嘆,“老夫避世多年不問人間世事,如今故人之孫光顧,老夫豈能薄待?”
他目光微有波光閃動,下一刻已然來到顏諾身邊,有朦朧黑影靠近,他一揮袖便將暗衛震了出去。顏諾剛想移動,卻覺得周圍空氣剎那收緊,似有無形的手將空氣化爲稀薄的紙一寸寸摺疊,然後他就感受到一股綿柔的真氣從他背部慢慢流竄於奇經八脈之中。
“前…”
“莫說話。”
天機子閉上眼睛,一隻手抵在他的後背上,另一隻手化結界將兩人籠罩其中,有清澈的泉流緩緩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在流動。
鳳君華皺眉,“我爹在做什麼?”
雲墨道:“他練功太過急於達成以至於經脈逆轉在肺腑中留下了隱患,師父正在幫他疏通經脈治癒內傷,他功力可更上一層樓。”
鳳君華不說話,只是看着顏諾。隨着真氣在體內流動,將以前因練功阻塞的鬱結漸漸衝散,他原本蒼白的面色微微好轉,深藏在眉宇深處的淡淡青色也漸漸褪去。
稍刻,天機子收手,身影剎那如流光般旋轉於他周圍,迅速在他身上幾個大穴上一點。他猛然睜開眼睛,周身真氣溢出,天機子又一揮袖將那些溢出的真氣都收攏了回來,以免破壞庭前的花草。
下一刻,他已然退出顏諾數步,又回到了鳳君華身前來。
顏諾伸出自己的手,感受到一直堵塞的經脈已經暢通無阻,精神也好了很多。他卻沒多大喜悅,“多謝前輩相助,晚輩感激不盡。”
天機子搖搖頭,“你祖上與我是故交,而你師父也與我同出一門,雖然早已被逐出師門,但論起輩分,你該叫我一聲師伯。”
顏諾沒說話,顯然早知道這層關係。
“我看你面目端正眉間正氣盎然,並非大奸大惡之人,切莫要與你師父一般心胸狹隘,到頭來害人害己。”
顏諾垂下眼,“謹遵師伯教導,晚輩定當遵從。”
天機子滿意的點點頭,“我知你顏家祖輩與南陵開國始皇乃異姓兄弟,原本始皇要封其爲異性王。只是你先祖不慕名利故而做了江湖俠客,然卻謹記與始皇兄弟之情,故而與明氏皇族有協議。明氏皇族的所有暗衛都是由顏家執法長老訓練,以作鞏固江山之用。”
鳳君華有些訝異,怪不得顏諾去參加姜婉英壽辰的時候會受到那麼高的待遇,原來如此。
顏諾不說話,這是顏家機密,在顏家,只有家主和幾大長老才知曉。
“只是你先祖是個豁達之人,不喜爭名逐利,因此囑咐後輩們也不可插手南陵朝堂之事,更不可入朝爲官,以免得不償失損壞顏家百年基業。”
顏諾抿脣,有些訝異道:“這些都是顏家的秘辛,前輩如何知曉?”
天機子笑了笑,瞥了眼鳳君華,眼底剎那間有幽光一閃而過。
“這個你且莫問。我看你根骨極佳,是塊練武的好材料,小小年紀便有如此修爲,若能潛行修煉,將來必定有所大成。而若你執意要入塵世參與皇權政治,非但於你修行不當,怕是會徒惹大禍甚至累及性命,得不償失。”
顏諾眸光一震,眼底漸漸升起幾分敬佩,隨即灑然道:“前輩既知天命,定然也知道,天命不可違。這世上,有多少人能瀟灑無羈?身不由己,所以不可不爲而已。”
天機子不說話了,只是眼神裡有一種看破宿命的嘆息。
顏諾又淡淡一笑,深深看向鳳君華,似乎要將她銘刻心底,以至於靈魂深處,永生不相忘。隨即他沉沉一嘆,“君兒,我只問你一句話。”
“你說。”
“嫁給他,你可後悔?”
他根本不看雲墨,只是問着鳳君華,神情裡有幾分堅執和慎重,以及因瞭然而悟的微微釋然,更多的,卻是永遠也填不滿的空虛和沉沉痛楚。
“不悔。”她道,“這是我這十九年來,做的最正確的決定,永不後悔。”
雲墨低頭看着她,沒說話,只是握着她的手又緊了緊。
“好。”
顏諾面色沉暗,卻又似乎鬆了口氣,沉默良久後才擡頭看她。
“既然這是你想的,那我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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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的,艱難的擡起手臂,內力發出,剛纔奉酒的暗衛只覺得虎口一震,雙手脫落,下一刻,酒杯已到顏諾手中。他看着鳳君華,又看了看雲墨,最後將目光落在杯中清液上。那酒水淡無痕跡,卻又似波濤洶涌,亦如此刻他的心情。
“呵…”他輕笑,“你的喜酒,我怎能錯過?”
他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緊,而後仰頭,一飲而盡。
鳳君華心神微震,抿脣不語。
他已經將空杯子扔掉,灑脫一笑。
“喜酒已喝,你大婚我怕是不能參加了。”他頓了頓,用笑容掩飾胸口處撕心裂肺的疼痛。“這次來得匆忙,沒有帶禮物,希望你不要介意。”
鳳君華也扯出一抹笑,“怎麼會?”
顏諾眼神有些空,微微癡纏又並十分哀痛,隨即故作釋然的一笑。
“君兒,一定要幸福。”
他微微笑着,眼神卻是永生的寂寥和悲愴。
君兒,我喜歡你就會讓你知道,我不要自欺欺人的給你對我的漠視找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會認爲是你不知道我喜歡你纔對我視若無睹…我寧可你拒絕我逃離我甚至將我傷得體無完膚…即使痛得麻木,我也甘之如飴。至少…那是你給予我這一生唯一的刻骨銘心。人的一生太短暫,我不要留下遺憾。所以我給你刻骨銘心的愛,換你給我刻骨銘心的痛。很公平!
所以,我不悔。如同你一般,永生…永世。
他轉身,很快消失在冰雪深處,身影漸沒。
鳳君華怔怔的站在原地,然後回頭對天機子道:“爹,您怎麼會對顏家的事那麼瞭解?”
天機子深深一嘆,沒有說話。
“時間不早了,如今你們兩人功力已經恢復,便早些下山下去吧,未來天下誰主沉浮,與你們息息相關,切不可因己而置天下萬民於不顧。”
“爹。”
雲墨懶散道:“您得隨我們一同下山才行。”
天機子腳步一頓。
雲墨又道:“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我和青鸞是兄妹,你可得幫我們澄清,不然可就真的天怒人怨天地不容了。”
天機子頓了頓,“也罷,這總歸是我連累了你們。”他轉身看着鳳君華,目色嘆息而愧疚。
“這場二十年的誤會,也該就此終了了。”
鳳君華嘴角抿出一抹笑意。
雲墨又道:“今天是青鸞的生辰,總不能就這樣草草了事。”
天機子怔了怔,眼神裡愧疚越發濃重。
“你十九歲了,我都沒陪你過過一次生辰,實是我的過錯。”
鳳君華淡淡而笑,語氣有些悵惘:“我已經有十多年沒過過生日了。”
因爲這十幾年來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養父母便將她的生日定在撿到她的那天,可這十多年的殺手生涯也讓她沒時間去過什麼生日。
雲墨看着她,沒告訴她,這麼多年來,每到她生日那天他都會獨坐涼亭,然後會準備兩個酒杯,便當做與她一起慶生。
時隔十二年,他終於有機會與她同桌而席,儘管她不懂得他的心意。然而每天看着她就坐在他身邊,就像他曾幻想過無數次那樣,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如同平凡夫妻一般,擁有最平凡的幸福。
……
炊煙裊裊,菜香淡淡漂浮在空氣中。
鳳君華靠在竈臺邊,眨了眨眼睛,看着他認真專注的眉眼,實在很難想象,他居然會做飯。忽然想起了什麼,“子歸,以前在你的別院裡,我一頓的膳食,不會是你親自做的吧?”
他已經將切好的土豆絲裝盤,聞言低頭看着她。
“基本上是。”
她溫柔微笑,走過去抱着他的腰。
“你是爲了我才學廚的麼?”
“是。”
她吸了吸鼻子,將臉貼在他的後背上。
“都說工作的男人很有魅力,我現在覺得,會做菜的男人也很有魅力。”
他低笑。
“被我迷住了?”
“對啊。”她也不害臊,“我可不是受不了你的誘惑舉手投降了麼?”
“那我該慶幸了。”
他在破魚,她聞到那樣淡淡的腥味,道:“你不是不喜歡吃魚麼?”
“可你喜歡。”
她不說話,又聽他道:“其實我不是不喜歡吃魚,只是…”他握住她放在他腰間的手,低聲道:“不喜歡吃糖醋魚。”
他尤其將那個‘醋’字加重了音調。
她失笑,“是,你不喜歡吃糖醋魚,你喜歡吃醋嘛。”
“那還不是因爲你?”
他已經將魚放入了鍋中,濃濃的油煙味又開始在空中蔓延。
“這關我什麼事啊?”她轉到他面前,非常無辜道:“是你自己喜歡吃乾醋,還賴在我頭上。”
他寵溺的颳了刮她的鼻頭,“你師父果然說得對,你天生就是桃花命。”
“再怎麼桃花命還不是栽在你手上了?”她不服氣的分辨,“你還有什麼可不滿的?如今我都跟你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了,再也招惹不了其他桃花了,你該放心了。”
“那可不一定。”
他一手攬着她的腰,一邊說話還得一邊看着鍋裡。不得不說,這一心二用的本事,的確高超。
“某些桃花可是十分難纏,不是每個都那麼瀟灑的。”
鳳君華無語,這男人小氣起來,一點都不可愛。
“不過呢。”他又道:“你現在是我的人了,別人就算惦記你也沒用。”
她翻了個白眼,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幫你吧。”
“不行。”
他搖頭,“今天你是壽星翁,什麼事都不用做,只需要等着吃飯就行了。”
她呵呵輕笑,“要是讓人知道堂堂東越的太子殿下居然親自下廚爲一個女人做菜,不知道會笑掉多少人的大牙。”
“錯。”他糾正她,“人們只會說,那個女人真是榮幸之至。”
厄…
“好吧,我已經榮幸過頭了。”
他轉身,忽然環住她的腰,目光一寸寸從她眉眼間掠過,然後一點點下滑,落在她嫣然欲滴的紅脣上,似乎在懷念那般柔軟的味道。
“你在看什麼?”她索性雙手環着他的脖子,“突然不認識我了?”
他搖頭,看着她美豔逼人的容顏,道:“這身衣服很美。不過,我相信,穿上嫁衣的你,會更美。”
她一愣,隨即瞭然,他這是在許諾會給她一個盛大的婚禮。
“好啊,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會的。”
他保證,“我說過會風光迎娶你做我的妻子。”他手指劃過她的脣,神色迷離而輕喃:“我怎麼能讓你如此草率如此委屈的嫁給我?我曾說過,總有一天會讓你正大光明的以真面目面對世人。”他捧着她的臉,語氣越發溫柔沉醉。
“如今你身世大白,再也不用因爲那些原因隱藏自己的容貌了。”
她眼神有些恍惚,“那已經不再重要了…”忽然想起什麼,一把推開他。
“行了,你還是專心你的菜吧,小心待會兒糊了。”
他笑笑,“你在這裡,我總是會分心。”
“這倒成我的錯了?”
這人也太會推諉責任了吧?
“自然是你的錯。”
他面不改色。
“好吧。”她聳聳肩,“既然如此,那爲了不打擾雲大廚專心炒菜,我還是出去吧。”
他笑容可掬,“夫人,請便。”
她輕咳一聲,發現自從昨晚過後,他臉皮越來越厚了,調戲起她來也越來越沒顧忌了。
“貧嘴。”
她嘟嚷了一聲便走了出去。
在這裡呆了許多天,她還沒怎麼將這裡熟悉過,正好現在可以到處走走。
雪山一望無垠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一年四季都在下雪,難得她那個半路的父親還能種出一片桃林和花海來。她記得,娘就十分喜歡桃花。
他是爲了娘麼?
她微微有些失神,走到門口,看着大片的勿忘我,開得絢爛而熱鬧,彷彿感受不到寒冷的天氣一般。
勿忘我…
娘,你是希望他不要忘記你麼?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他轉身,是天機子。他盯着那一片勿忘我,眼神裡充滿了懷念和悵然。
“這是你娘當年種下的。”
鳳君華不接話,只是靠在門欄上,微微失神。
“爹。”
她說,“這些年您都不下山,是不是想留在這個地方懷念我娘?”
天機子不說話。
她回頭看着他蒼涼的眉眼和滿頭白髮,想起雲墨說過的話。當年娘死的時候他是如何的痛心,纔會一霎白頭?她想起那天抱着渾身是血的雲墨,那一刻她只覺得天地崩塌萬物寂滅,從未有過的絕望如泰山壓頂般落在她心口上,她幾乎都無法呼吸。
她想,她一輩子都會記得那一刻的痛。
所以她在那一剎明白了這個人對她孃的感情,若非愛到極致,如何會一剎白頭?
正因爲理解,正因爲曾感同身受,所以她才選擇原諒。她相信,他們之間一定還有非同尋常的故事,並不是寥寥數語就能說得清的。
她也相信,娘既然那麼多年都忘不了他,那麼這個人就值得她去尊重和包容。
“你娘…”
天機子緩緩道:“她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子。”
她認真的聽着。那些年裡娘深居簡出,即便是慕容府的人,都很少有人見過孃的容貌。
“孩子。”
天機子忽然開口,眼神裡沉凝着某種光色。
“以後離顏諾遠一點。”
鳳君華怔了怔,隨即一笑。
“我如今是有夫之婦了,自然會和其他男子保持距離,爹,您多慮了。”
天機子動了動脣,似乎想說什麼,又有些猶豫,終究只是道:“總之你以後不要和顏家的人接觸太多,尤其是顏諾,讓他趁早對你死心也好,否則…”
鳳君華覺得他今天說話有些吞吞吐吐的,尤其是在見到顏諾之後,更是變得十分奇怪,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一般。
“爹。”她道:“您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天機子眼神複雜,終是嘆息一聲。
“走吧,墨兒應該已經準備好了。”
鳳君華沒再多問,跟着他走了進去。
這一頓飯鳳君華吃得很溫馨,有失散多年重逢的親生父親,還有她的新婚丈夫,只是缺了好多人。她的養父,弟弟,還有小鶯…
小鶯,她還在南陵…
她有些失神。
午飯過後,雲墨收到暗衛傳來的信息,面色立即變了。
鳳君華趕緊問:“出什麼事了?”
雲墨臉色十分沉重,隱約有一種瞭然的蒼涼和悲愴。
“母后病重,大限將至。”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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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呢,第二卷就完了,馬上就開始第三捲了。嗯,第三卷會寫到大婚,以及本文早就鋪墊好的國於國的政治戰爭,還有配角們的結局。總之,會比第二卷精彩,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