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五色光融成的太極陣中,大司靈豁然睜眼,蒼老的臉上各種顏色狂亂變幻着,終於湮成慘白,歸於平靜,唯有嘴角的那一絲腥紅昭示着方纔的混亂真實地存在過。

“司塵!”

司塵從沒有被大司靈如此急切地召喚過,他比往常更迅速地在光陣外現出身形來,卻仍沒來得及讓自己先凝實了,便已在大司靈一揮袖的功夫裡又消失在原地:“快把他們帶去,我會助你!”

天凌國流花谷的半山腰上,正在對月品茶的季雲瀚、黃琴二人被突然在身邊冒出的司塵嚇了一跳,嘴裡才問了半句“怎麼了”,便已被司塵一把抓住手腕。浩大的土道元力洶涌入體,二人第一次感受到整個身體在瞬間消散成塵、元靈無縛的輕靈和明澈,卻又被“帶着”瞬間沒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似暗非暗,似光非光,時空的變換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再難分辨剎那與永恆。回過神來時,季雲瀚和黃琴都已經恢復了實體的感覺,只是周圍已然不是那山風清涼、月光明媚的石臺上,卻是個黑得能讓他們都有一瞬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

司塵拉着他們的手還沒放下,甫一踏上實地便將他們猛地一拽,急道:“偏了偏了!他們在那邊,我們快過去!”

帶人進行十道穿梭這種事,司塵還是第一次做,若非季雲瀚和黃琴都與十道之力有些關聯,別說最終抵達的地方離目的地偏了一些,恐怕剛一開始穿梭,他們就會化成一堆塵埃,消散在這世上!

即便有大司靈的輔助,能將兩人完好得送到目的地附近已是耗盡了司塵的全部力量,再強撐着不讓他們恢復原形,只能落個三人都死無全屍的下場。雖是迫於無奈,司塵眼下也自責無比,他沒能完成大司靈的囑託,現在每耽誤一秒,那彌世之女就少一分生機。

要是彌世之女死了……司塵不敢再想,拉着兩人一刻不停往前奔去。

微弱的火光映入眼簾,不待司塵發話,原本還混沌迷糊的季雲瀚夫婦已然更快地撲向靜靜躺在油燈旁的武馨芸。

沈清蓉渾身虛軟地跪在孔非耀身旁,看着孔非耀顫抖的雙手死死按在武馨芸右胸上,身爲醫者的她卻束手無策,只能看着小師妹的生命隨着那止也止不住的紅色液體,從孔非耀指縫間洶涌流走。

“師傅!師孃!”聽到動靜,沈清蓉擡起滿是塵土、淚痕交錯的臉,見是季雲瀚和黃琴,顧不得去想他們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只能慌亂地求助,期望季雲瀚神話般的醫術能把肺腑都碎了的小師妹救回來。

穆世安的那一刀實在狠毒,刀上附着的內力並沒有如武馨芸預想的那般隨着匕尖穿透身體的勢頭泄出去,而是貫入她的五臟六腑,幾乎將體內的一切絞成了渣。

季雲瀚捏着武馨芸的手腕,將自己的內力源源不絕輸給她,一切努力卻猶如泥融大海,半點浪花都沒有激起。指下的脈搏凌亂而微弱,一下一下痛擊着在場所有人的心。

季雲瀚心死如灰,木然宣佈:“不行了。”

黃琴捂着嘴巴,失聲道:“怎麼會!芸兒!”

沈清蓉本就是在強撐,一聽武馨芸必死,哪裡還撐得住,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孔非耀這個時候也已顧不得她,只是嘴裡不住地無措低喚:“小師姑,小師姑……”

周圍忽然光華大盛,季雲瀚茫然擡頭,卻見又來了五名司者,正是金、木、水、火、土五元道司長。他的臉色更灰敗了,卻仍試探問道:“師叔,你們能把她救活嗎?”

金司長淡淡道:“天意如此,你們都讓開吧。”

孔非耀不明所以,卻也預感不祥,驚恐喊道:“你們要做什麼?小師姑還沒死!”

司長們卻沒有搭理他,徑自在衆人身邊圍成一個圈,齊齊揚手,一屏半圓光幕從武馨芸心口發出,竟將還待在她身邊的衆人擋了開去,卻獨獨漏過了黃琴。光幕將五司長容納其中,也將閒雜人等擠到了圈外。

季雲瀚翻身爬起雙膝而行,扒在光幕上撕聲喊道:“阿琴!”

黃琴呆呆立在武馨芸身邊,茫然轉臉望向季雲瀚,勉強擠出一抹笑的同時,身體也跟着武馨芸浮了起來,終於還是閉上了雙眼。

孔非耀在被擠開的時候就抱住了昏迷不醒的沈清蓉,眼下他跪坐於地,雙手仍然無意識地環着沈清蓉,眼睛卻絲毫離不開那個五光流離的光圈。

光圈裡,滿身是血的武馨芸與黃琴並排躺着,懸浮在空中,在五司長似夢似幻的吟唱聲中緩緩旋轉,兩人的上方漸漸凝出一枚光珠,流溢着他這輩子連想象都想不出來的絕美光華。

光珠漸漸凝實,終於化成一顆晶瑩剔透的無色珠子,在空中眨眼消失不見。

武馨芸和黃琴懸浮着的身體緩緩下降,終於落回了地上,可地上躺着的兩幅具軀體,已經半點生機都沒有了。

五司長齊齊收手,擋着他們的光幕終於消失,可季雲瀚和孔非耀都沒有動彈,仍舊呆呆地跪坐在原地,彷彿無法接受眼前的景象。

幾聲輕嘆響起,隨着嘆聲消失的,還有五司長和早已筋疲力盡的司塵。

再沒人說話,溶洞裡恢復了寂靜和昏暗。季雲瀚搖晃着爬起來,蹣跚走向靜靜躺着的武馨芸和黃琴,卻在離她們一丈遠的時候就停了下來,腳下像生了根一般再也移不開一步。

佇立良久,他豁然轉身,大步邁向依然昏迷不醒的穆世安,聲音裡不帶一絲感情,將沉浸在迷茫中的孔非耀喚醒:“非耀,帶好清蓉,我們出去。”

“師叔祖?”孔非耀下意識緊了一緊臂彎,眼神越過季雲瀚投向他身後,茫然道:“她們……”

季雲瀚頓足,目光沉沉望向孔非耀:“現在,馬上出去!”

孔非耀從沒見過季雲瀚這般模樣。他早就聽孔凌雲說過,季雲瀚此人心思莫測,亦神亦魔,興起時便是路邊瀕死的乞丐也能被他一手提拔成一方財主,怒發時便是積勢百年的豪門大家也會被他一夕之間屠滅滿門。

眼前的季雲瀚,眉目漠然,舉手投足也再沒一絲前一刻的悲愴和僵硬,彷彿身後的兩具身軀與他已無半點關係。可只要與他一雙星眸對上,那股滔天的煞氣又怎是這洞穴裡昏暗的光線能掩蓋的?

孔非耀被季雲瀚這麼一望,有一瞬間竟忘了所有的事情,腦海裡只餘一個熟悉而蒼老的聲音迴盪不息:“魔神降臨!”

再無一言,孔非耀沉默地將沈清蓉橫抱而起,再也不看身後的黃琴、武馨芸、老婦一眼,跟隨在提着穆世安的季雲瀚身後,決然而去。

這一夜如往日一般寧靜,碧海城外山民清晨起來浣衣,卻發現從回龍谷裡流出的龍涎溪竟然變成了一條血河……

周曆二百三十六年,自靈星王朝滅亡後的百年動盪結束、三國分立以來的和平安穩,再一次被狠狠撕破,黑暗的序幕從駭人聽聞的回龍谷血案拉開。

六月,武林三巨頭之一的穆家,一夜之間被殺戮殆盡,橫屍遍地,無一生還。盛極一時的回龍谷,無聲無息化作了修羅煉獄,自此再無人煙。回龍谷血案震驚天下。

兇手不明,動機並不明,甚至不知道當今世上哪個人或者那個組織有那般恐怖的能力,悄無聲息滅了整整一個山谷的武者高手。各大武林門派一時間噤若寒蟬戰戰兢兢,生怕自己被擁有那隱在暗處的惡魔盯上,步了回龍谷的後塵。

七月,沒等人找出回龍谷血案的一絲線索,明巖皇妃暴斃身亡,害死皇妃的證據直指與舒迪國舅勾結謀反的聽雁樓。

大周武家家主痛失親妹,加上謙王謀反時的新仇舊恨,終於怒陳聽雁樓乃天凌皇室暗裡爪牙的證據,揭露天凌帝多年來利用聽雁樓剷除國內敵對勢力的黑幕,還佈下暗線挑撥大周和明巖兩國的內亂,妄收漁人之利。而那表面上風度翩翩與世無爭的怡王凌遠,正是聽雁樓那隱匿無蹤的樓主。

明巖王與周皇盛怒,聯袂攻打狼子野心的天凌國,天凌各大武林門派也找到了長年累月被皇室和聽雁樓明暗加害的證據,雖不至於在這個時刻反出天凌,卻也只對天凌軍受兩方夾攻的困境袖手旁觀。

戰火瀰漫,哀鴻遍野。人禍未息,天災又起。

八月,天凌戰火未及的東南部遭遇大旱,夏收減半,秋種無力。九月卻連降大雨,山洪肆虐,河道決堤,瘟疫橫行。災民無處流難,天凌軍後繼無力。

十月,明巖的九郡綠洲悉數乾涸,無數未曾出征的老弱婦孺在茫茫沙海中求生無門,只得化作漫天飛沙襲向王都。消息流到前線,明巖軍心大動。

十一月,趁着天凌、明巖兩國勢弱而在戰場上無往不利的大周,也收到了上蒼籌備已久的禮物——山崩地裂,風狂海嘯。山城被砂石掩埋,海城被巨浪吞沒,死傷無從計數。

至此,三國皆已十室九空,終於用不再硬撐着爭個誰強誰弱、誰存誰亡。天災終於撲滅了戰火。

蕭瑟寒冬中,還活着的人大都沒想明白,爲什麼只是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整個天下竟已是面目全非。彷彿一覺醒來便發現全世界都從人間墮入了地獄,究竟昨日歡樂是夢,或者今時傷痛是幻?

背井離鄉,家毀人亡,骨肉分離,身殘心傷……備受衝擊的人們渾渾噩噩,瘋的瘋,傻的傻,在戰爭、天災中丟了性命的人不計其數,在災後丟了本靈的人又何止少數?

彷彿超脫於那滿目瘡痍的人界,西界的無邊大山依然蔥蘢靜謐。

莫測的西界無聲無息吞噬着不顧一切投入山林的人,似乎是將那傳說中的青城仙山牢牢護在臂彎中,不讓任何污穢的凡人觸及它的聖潔。

可在一個人眼裡,青城山卻並非那麼遙不可及。

穿着土布青衫、髮鬚皆白的老者立在絕壁之上,俯瞰着腳下無邊無際的峰林綠濤,微微佝僂的脊背彷彿揹負着全天下的罪惡,在這高處的寒風中輕輕顫動。

那顫動愈來愈劇烈,終於化作仰天長笑。這一場笑生生撕裂了山林的平靜,無數飛禽走獸霍然而起,鳴嘯吟啼,竟是和着老者的笑聲,浩浩蕩蕩傳到極遠的遠方。

笑聲方歇,老者揮袖轉身,揚袍伏地,朗聲喚道:“罪徒季雲瀚,請見大司靈!”

他跪拜的方向,一枚在這青天白日也瑩亮如滿月的光球正懸在峰頂上方緩緩蠕動旋轉,細察之下,還能發現絲絲縷縷細微的光絲正由四面八方彙集而來,融入光球中了無痕跡。

光球下方,一個虛幻的人影漸漸顯現,漸漸凝實,終於化成了大司靈的模樣。

“你來了,”大司靈原本就虛無縹緲的聲音,此時更添了一分虛弱,“你可曾怨恨?”

季雲瀚如今的臉竟比他先前在人前易容的模樣還要蒼老,只是這一次的蒼老再不是易容術之效。他的身軀從精壯中年之態耗至行將就木的衰老之體,也不過短短半年時間。

“天意如此,罪徒無怨。”季雲瀚面無表情,彷彿全部的情緒已經隨着方纔的笑聲盡數拋出,再無一點殘留。

大司靈垂目望着他,許久才輕嘆一聲,道:“天意如此,怨或不怨都無關緊要了。天地不仁,以萬靈饗之,成敗在此一舉,你可準備好了?”

“這半年的因果,已然足夠,罪徒準備好了。”

“好。”大司靈朝他輕輕點頭“過來吧……”

季雲瀚緩緩起身,腳步沉重得彷彿揹負了全天下的罪惡,一步步邁向那枚愈發璀璨的光球。

絢麗的光輝映在他眼中,化作一張熟悉的笑靨。耳中再也聽不到峰下林中愈發淒厲的萬物哀鳴,之餘一聲似有若無的呢喃:“雲瀚,你來了……”

周曆二百三十七年,在一個亮如白晝的子夜拉開帷幕。

西界深處,一道光柱直衝天際,劃破除夕的夜空,吸引了所有仍然存活在這片廣袤大地上的人。寂靜中,光柱倏爾瀰漫成白晝,將全世界的黑暗都驅逐開去,天地一片光明。

無數人哽咽着、哭泣着朝着那個方向投身伏拜,嘴裡高呼着“青城山”之名。他們的神明終究還是沒有拋棄他們,終究還是回來拯救他們了!

人們的生活漸漸安定下來,刻骨的傷痛也漸漸褪成記憶,再也壓不住漸漸生起的勇氣和活力。

一座山頂似被一刀削平了的陡峰上,平平長着碗口粗的碧心木,一身飄逸白袍的白髮男子如履平地立在樹尖兒上,靜靜眺望着天際,年輕的面容沉靜而祥和。

“這一次,能撐多久?”白髮男子身後的綠衣少女也隨着他的目光望去,卻不知落在何處,甜美的聲音裡滿是茫然。

這白髮男子正是新任大司靈,他舉起近乎透明的左掌,似在輕撫碧藍的天空,如空氣般清澈的嗓音輕輕響起:“六百年?八百年?一千年……天意難測。司竹,你覺得呢?”

小筍茫然看着他的手,視線卻又被那隻手旁邊的幾縷白雲引了去,怔怔看了好一會兒,才倏然笑道:“我曾聽芸兒說,天上那一朵雲彩時聚時散,時隱時現,其實一直都沒有真正消失的。你看不見它,只是因爲它凝得太輕,被風吹薄了;若是凝得太重了,它便拋掉一些,它最喜歡的還是像那樣,可以隨風起舞變幻,卻又不會被風吹得看不見。”

小筍似乎想到了什麼,笑容愈發燦爛:“還有那些被拋掉的雲,即便化作雨雪落下,也終會重新蒸發升空,再化雲彩。”

年輕的大司靈也微笑起來,手指輕輕滑過那遙不可及的雲朵:“這便是浮雲,終不會滅。”

————爛尾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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