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縱橫天涯
我有個兄長,他是個很不錯的人,既懂得友愛幼弟,武功又盡得這世上武功最高的嵐颺宮主真傳,而且長得還十分英俊。不是因爲他是我兄長我才這麼誇他,我從小就覺着兄長倒提清光寶劍,立於麟德殿頂的模樣真是英雄無雙。
而我則一向站在那房頂下面的院子裡仰望他。
我家裡不只有這個兄長,其實還有很多父親……這話說來雖是有些奇怪,但我其實有三個生父、一個嫡父和一個庶父。
呵呵呵,每次提起我的身世來大家都會很尷尬,我也只能這麼笑笑。唯一能真正理解我的人就是我兄長,他是我那位庶父所出。對於長輩名份上的混亂,他比我還痛心疾首,因爲我們家裡還有個祖母,而這位祖母一生致力便是叫自家兒孫搞父子年下……
兄長被逼得受不了時,有時就愛上宮裡來見見我,吐吐苦水。而我就立在這座殿下,看着他站在穩脊獸上憑虛而立的丰姿。雖然我也習武,甚至武功不弱於他,可我總覺着自己不像他那樣無拘無束,而是被牢牢地縛於這片皇宮之中,無法逃脫。
這個束縛便是我的名字——“明君”。打我懂事時起,父皇便將我送回宮來,耳提面命地要我做個明君,自己則一年到頭地不回宮,泡在處羅山荒費國事。
那天兄長又回到宮中時,掌中卻不再倒提長劍,而是拿了個酒壺蘆。他從殿上直躍下來,坐在地磚上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漫不經心地說:“我要離開這地方,去看看這天下。”
我仍站在他身邊,卻覺着他距我已有千山萬水之遙,怕是這一走便再無相見之份。我心中忽生出一陣不捨之意,伸手自他手中拿過了酒壺,仰首喝了一口,盡是辛辣之意,實在比不得宮中的美酒。但是喝了幾口之後,我心底竟生出一股豪氣,三兩口便將壺中殘酒飲盡,一把將那酒壺扔到地上,長聲笑道:“好!兄長,我便陪你浪跡天涯!”
他擡起眼來看了我一眼,目中神色晦暗難辨,緩緩站起身來,向遠方殿閣望去:“你現在是太子,怎麼出得了這座宮殿?”
我若想出去,自然是有辦法的。我拖着兄長到了寢宮之中,趴到牀下按了半天,終於找着了宮中那一條通向外間的地道。地道口深暗幽森,不知底下究竟有何物,也不知通向哪裡。兄長只看了一眼臉色便有些發青,咬牙說道:“還然還是我把你易容成個小太監,咱們光明正大從門外走吧?”
我盼着從地道走好久了,那些裡沒事都會有條地道供人逃出來逃出去的……我睜大眼,眼巴巴地望着兄長。他雖然臉色一時三變,卻還無奈地閉上眼點了點頭,聲音中微微泄出了一絲懼意:“那你待會兒一定要好好跟着我,千萬不可走失。”
看兄長這副模樣,別是怕黑吧?不至於吧,按說他是搞黑道的,就魔教建得那地界兒,除了下處哪不黑啊?他從魔教長大的,要還能怕黑也實在不科學了點。
我當然是不怕黑的,但是我怕兄長怕黑,於是在往地道中走時便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臂。地下兩旁都有裹了松節油的火把,他掏出一根火摺子,屏息將火把一一點上,然後緊抓着一個火把向前走去。
火光明滅,兄長臉上卻是一絲血色也沒有,腳步也不似平常一樣穩。
原來他也是有弱點的,我原以爲他除了祖母以外就再無害怕的東西了。眼看着兄長心志動搖,我心裡也有些愧意——若非是我堅持,他便能從宮牆上翻出去,又何須走這地道?於是我將他抓得更緊了些,在他耳邊說道:“兄長不必怕,孤是太子,將來也要當天子的,舉動有百靈隨身,就是地底下突然冒出些個……”
一言未盡,地下忽然冒出個幽黑的影子,兄長身形一僵,拉着我瞬間倒縱三尺,一掌便掀翻了地道上方的青磚,縱身穿入房中。
我也叫方纔那東西嚇得幾乎掉了魂,死死抱着兄長叫道:“來人!來人!快請張天師進宮作法,宮裡出了妖孽了!”
兄長嚇得比我更甚,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一出寢殿大門便軟倒在陽光之下,口中不知誦的哪段經,慢說臉色,連嘴脣都是慘白的。我趕緊把他攏在懷中安慰道:“兄長不怕,一會兒天師就來了,那鬼追不過來的!”
他頭一次那麼緊緊抓着我,彷彿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樣:“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不是鬼,是我爹的人……跟你不一樣的那個爹……上回奶奶把我爹給綁了,然後叫我早日堅定年下的心……”
我頓時就明白了他怕什麼,爲什麼好好的日子不過了,非要浪跡天涯。我一把抓住他便往外拖:“那你還待什麼,趕緊跑啊!”
他也終於站起身來,反手拉住了我,扔了個面具在我手上:“把外套脫了,面具帶上,我帶你跑!”
我眼角掃向殿內,卻見那個黑影已到了殿門口,心中也頓生涼意,調起內力便隨着兄長躍上殿脊,向外逃去。直到出了宮我們才得停下休息,我便問他:“你到底把哪個爹給攻了?怎麼問題這麼嚴重?”
他黯然答道:“我敢嗎?我要把咱爹攻了,現在就站不到你面前了。其實是我爹叫奶奶制住送到我面前時,正好二叔來了,一高興就給他畫了下來,還散得滿山都是……”
“那你爹也不能拿你撒氣啊!你找爺爺奶奶,找咱爹做主,實在不行,孤給你做主!不就是個影衛營麼,孤這就下詔叫秦將軍帶兵平了它!”
兄長臉上一片堅韌之色,淡然答道:“告狀?我還丟不起那人呢。我決心遠遁江湖,與那些人再不相見。以後百里縱橫便不再是魔教少教主,我要到海外無人認得的地方從頭來過。”
這是何等壯志……可他要真去了海外,我豈不是也要和他分開了?我怎麼也是個皇子,八成以後還要繼承皇位,想走也未必有那麼容易。此念一生,我心中頓時又有了打算——反正我也未必是父皇的親兒子,乾脆也隨着兄長一起一走了之,從此天高地遠,還有何人能將我縛在這宮內?
豪氣頓時自我心中涌出,連帶方纔一路奔命時的不安憂懼全被壓下,我反手按住兄長手背道:“兄長既有此意,我便陪你浪跡天涯!”
浪跡天涯,多麼美好的詞。我枉叫了天涯,竟叫人關在宮裡這麼久,直到今日才體會到當年父親爲我取名的真義。
於是我們換了普通人裝束,專走小道,自京城南下而去——據說出了南海便有許多小島,海外更有許多異族聚之所,到得海外方能見天地之大,也能脫開家裡那些勢力了。
日夜兼程走了數日,風俗便漸漸和中原不同,我們連當地人的話也聽不大懂了,問路也不會問,還有些水土不服——兄長還好些,我卻一輩子不曾受過奔波之苦,未到黃州便中了瘴氣,病倒在了一處小城中。
我這一病,兄長也無法再走,只得留下來照顧我。我吃不慣這裡粗劣的飲食,兄長便和人學了下廚,親自替我煮粥熬藥,朝夕餵我進食。不過我病得太重,怕是已不成了,晚上兄長給我送粥來時我幾乎一口也喝不下去,總覺着那粥裡瀰漫着一股異味,聞着便想吐。
我看着遞到口邊的勺,不由得淚流滿面,對兄長交待起了遺言:“兄長,我這病怕是好不了了。待我死後,你便將我的屍骨焚化,骨灰帶到海邊,叫我死後有靈,也看看外頭世界是什麼樣的吧。”
他將一口泛着不知酸甜鹹苦味的粥塞進我口中,低聲斥道:“胡說什麼,有兄長在,你一定能活下去……大不了,咱們不出海了,兄長帶你去姑蘇,求江南那位女神醫羅紅袖救治!”
我流着淚抱住他,在他背後輕輕拍着:“兄長,你不必爲了我自投羅網!若回了姑蘇,就憑咱們倆私奔之事,你以後一輩子怕就下不了處羅山了。”
兄長也低嘆道:“弟弟你竟已知道了兄長的心思……那兄長也就不瞞你了,其實我對年下毫無興趣……兄長我好的是年上。”
怎麼可能?我們倆是一父同胞所出,他又日日受着祖母教誨,明明我都好年下,他怎會喜歡年上的?
我不可置信地顫聲叫道:“兄長,年下才是王道,弟弟不能眼看着你走上邪路啊!”說着手上一送勁,先把那碗冒着異樣味道的粥扔出了屋外,又在他衣襟上狠狠一拉,將人拉倒在牀上。
他也露出一絲笑容,揮手一拂,氣勁便割斷了牀外幔帳和我身上衣帶:“弟弟怎麼不知道,咱們百里家代代相傳,都是好年上的?”
他面上的笑容不比平日孤寂悠遠,反多了一份令人難以言說的邪異魅力,叫我心中悸動,不覺伸手向他面上撫去,手到中途變招爲指,拂向他胸前大穴。
他也旋即變招,掌法輕如飛絮,與我在空中相接,各施手段,都存着一樣的心思。早知兄長也喜歡我,我何必等到如今命不久長了才動這心思?若是在宮裡動手,現下他就已是我的了!我在這裡自悔失手,兄長也嘖嘖嘆道:“想不到你在宮中錦衣玉食,武功竟也比我不低。早知道該在粥中下些散功之物,省得咱們現下還要費力較量。”
我輕笑一聲道:“咱們不愧是親兄弟,想的都一樣,不過眼下既都沒施展出旁的手段來,那就各憑這一身本事吧。”
我二人在錦繡帳中各各出手,本來打得正盡興,誰知這種小地方的牀經不得折騰,打不幾下便從上頭倒了下來,將我們一併埋在其中。我佔的地勢卻好些,牀倒時恰巧將兄長壓在身下,趁機施力緊壓住他,只是自己也被牀壓得起不來身,只得摸索着先尋壓得不實之處。
摸着摸着,手忽地摸到一片溫熱的活人血肉。我心下猛地一驚,已叫人提着手扔了出去,再看兄長也叫那人劈胸提起,摔到了地上。那人正立在我們頭頂,一身黑衣、威儀逼人,叫我幾乎不敢擡頭去看。他只靜靜地盯着我們,十指交扣,似是正盤算什麼,許久才道:“逃了這麼久,也該回去了。你們祖母和姨娘事多,不必理會他們,既是你們兄弟感情好,爹自是要給你們做主的。”
這話說得簡直叫我不敢相信,再看兄長也是一臉茫然。然而爹已一揮衣袍向外走去,行走間氣勢如山嶽般沉靜雄渾,叫人打心底便信之不移。門外自有許多魔教弟子迎着我們進來,口中紛紛出言恭賀。我也無心應對他們,只將精神鎖定我爹身上,卻只見他凝立院中,仰望頭上碧空,自風中傳來一聲低嘆:“但願縱橫和天涯的兒子將來別落到娘手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