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不必衛長嬴進城提醒,沈藏鋒已經在倉促修繕出來、暫充辦公之處的臨時六部裡與上官十一商議向南方購糧一事了:“先前戎人雖然擄掠無數,但收復帝都、燕州後,取自我大魏的財帛大抵被收回。即使有小部分落入士卒手裡,咱們如今帳中仍舊堆積了許多財貨。這些財貨取自大魏,但一一歸還顯然不太可能。可留之又怕日後被原主知曉尷尬,不如與南方几州換取糧草,十一以爲如何?”
端坐下首的上官十一青衫軟帽,膚皎如月,望之猶如處子,他斯斯文文的道:“如今能夠爲大軍提供足夠糧草者,惟有南方了。但沈兄莫要忘記,青州,也在南方。”
“我知道,不過如今軍中糧草難以爲繼,不向南方購糧是不可能支撐得下去的。何況沈蘇這兩代都有聯姻之親,若無重大沖突,青州軍還不至於輕易堵了咱們的糧道。”沈藏鋒嘆了口氣,“當然一直如此肯定不行,尤其豁縣現在在青州軍手裡。但西涼遙遠,父親與叔父身故的消息傳過去,即使暫時無變,從那裡運糧草過來,路途既遠,路上也不太平。再說西涼本就貧瘠,向來只有旁處把糧草往裡運,往外運,那動的都是我沈氏先人辛苦積攢下來的根基了……如今既有其他路子,還是不要動用的好。”
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早上纔在路上恭恭敬敬的請了兩位嫡親舅父的安,此刻就開始編排與防備青州蘇氏了。實在是大軍在外,糧草來源卻被他人隨手可以掐斷,這等於是授人以柄,把身家性命都交在旁人的手裡,即使骨肉至親也不能不留個心眼。
否則哪天蘇家真的陰他一把,只要把路一斷,都不用繼續出手。三十萬西涼軍譁變就足夠讓沈家本宗倖存的這點人萬劫不復了。
“惟今之計就是扶持衛家。”上官十一提醒道,“衛家雖然主修文治,然而逢此亂世,不可能不花大力氣在私軍上以自保。衛家又是沈兄岳家,且聽說衛家當家的老夫人對沈兄之妻寵愛萬分!沈兄何不從西涼軍中抽取部分擅長練兵的將士,前去鳳州襄助衛家訓練一支可戰之師?而我西涼軍的糧草採購,亦可託付於衛家。這樣既全了爲人之婿的一片孝心,萬一有什麼變化,青州軍想截取咱們的糧道,也有衛家作爲呼應。”
沈藏鋒頷首,道:“是該如此,回頭我便讓沈疊去辦。”
差不多的時候,蘇秀茗也在與弟弟蘇秀葳說着輜重的事情:“燕州被焚,大軍糧草只能從南方運過來了。好在暹羅這次雖然進犯得突然,但之前十幾年太平之期,咱們青州也着實存儲了許多糧草,現下還可以向江南那邊購買一批……此刻還不必很擔心這個問題。”
“我所慮者卻是明沛堂。”蘇秀茗皺着眉道,“丹霄與丹朗竟都在突圍之中身死,厲兒也因自請斷後亡故,沈斂實跟沈斂昆都不堪大用。如今沈家本宗勢單力薄,幾乎只能靠曜野一個人,比起丹霄他們當年還要危急些。也不知道曜野能不能撐過去?”
蘇秀葳對沈藏鋒的印象一直不錯,加上心裡有所盤算,便道:“曜野頗有過人之處,再加上他因穆休爾之故名揚天下,在西涼以及西涼軍中也是紮下了根基的。這次雖然情勢對他來說不太妙,但未必不能力挽狂瀾,坐穩閥主之位。”
“卻也不見得。”蘇秀茗輕輕搖頭,道,“他尚未到而立之年,實在太過年輕了。而且他這次爲了儘快讓大軍出發,甚至親自當衆提劍斬殺數名建議輜重齊全些後再啓程的族人,內中不乏有他的長輩在內!可見到底還是年輕,沉不住氣。”
“兵貴神速,若西涼軍早上一兩日趕到京畿,興許姐夫他們未必會身死亂軍之中,連帶咱們父親與二哥也可以生還了。”蘇秀葳眯起眼,淡淡的道,“實際上要不是族中牽掣,這回帝都之邊但凡有一路邊軍前來勤王也不至於落到如今這地步。”
他提到了蘇屏展,蘇秀茗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嘆息。
兄弟兩個的談話就到了這裡。
蘇秀葳離了長兄跟前,臉色就陰沉了下來,着人把蘇魚舞喊來,將方纔與蘇秀茗的談話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陰着臉道:“你們祖父不幸身故,看來你們大伯爲此就不打算履行前約了。”
這話的意思在扶風堂裡也只有寥寥幾人明白——大約是在半年前,蘇屏展下定決心把扶風堂交給三房,爲此他還把長子、三子一起喊到跟前開誠佈公的宣佈了這個結果。
當時在蘇屏展老淚縱橫的追憶蘇氏先人創業不易、歷代先祖守成亦不易的情況下,蘇秀茗同樣流着淚自承教子無方,蘇魚梁才幹不足以託付全族,他也沒臉接掌扶風堂,願意把爵位以及閥主之位都讓給三房來繼承,並且保證他們父子會好生輔佐三房……
那之後,雖然不知情的錢氏還不住的蹦達找事,然而對於蘇秀茗與蘇秀葳兄弟卻已經心知肚明瞭結果,都不去理會錢氏了。
但蘇屏展死在突圍之中,這次興平帝封賞功臣,按照從前父子三人的密議與約定,應該由蘇秀葳來接受康國公之爵——蘇秀茗卻招呼也不打的就以嫡長子的身份領了這爵位不說,現在話裡話外的質疑沈藏鋒之能力,不必想也曉得,一準是明沛堂旁支的人聯絡了他,想要對付沈藏鋒。
蘇秀葳要是再看不出來蘇秀茗想要藉着老父之死的機會奪取閥主之位,他也白長這些年了!
不過聽他說了事情經過後的蘇魚舞倒是很平靜,道:“三表哥的妻子,孩兒要喚一聲衛表姐。這一點大伯不是不知道,卻還是同父親說了這樣的話,可見大伯如今心裡還不定,不過是趁機試探。”
“試探當然是試探,但這也代表了他的態度。”蘇秀葳冷笑着道,“早先你們大姑姑還在時,曾想與咱們房裡結親,把凝兒許配給你,這事你後來也知道的。即使事情沒成,也可見在你與樑兒之間,你們大姑姑是更喜歡你的。再加上你母親的侄女做了你表嫂,曜野與咱們房裡當然要比與大房親近!你大伯既有覬覦扶風堂之意,自要防備曜野,免得他在明沛堂裡穩固了地位,回頭就幫助咱們父子!”
蘇魚舞道:“三表哥自幼受大姑丈教誨,即使年輕,卻不可小覷。”
“我也盼望曜野能夠坐穩了沈氏閥主之位。”蘇秀葳嘆了口氣,道,“你大伯的承諾是私下裡說的,沒有你們祖父作保,那就是空話。早先你們祖父雖然表現出過對你的偏愛,然也不是太明顯。現下你大伯佔了長房的地位,又握着青州軍之軍權,咱們甚至沒有質疑的理由。若曜野能夠騰出手來……”
說起來這次三房會從蘇屏展在世時的前途光明落到現在的被動,也是他自己不好,太大意了。
去年他奉命領着兩萬西涼軍赴東胡馳援,因爲謹記着沈家叮囑的“保存好兩萬西涼兒郎的實力”——他本身也沒想過拿姐夫家的私兵去替劉家捨生忘死不計代價的拼殺——所以被分配守某堡後就下令一切以穩爲主,稍微有風吹草動就立刻全軍撤入堡內固守不出。
結果戎人利用這一點,對他們一圍二圍三圍……蘇秀葳也沒放在心上,橫豎威遠侯給他的任務就是守好了那個堡不叫戎人得去。
那他做到這一點就好了。他是帶着西涼的士卒在東胡打仗,從部下到地理都陌生得緊,即使不考慮保存西涼軍實力的心思,照蘇秀葳的想法,這種情況肯定也是不求有功先求無過,免得冒進被坑。
之後戎人因爲魔降草一事退兵,蘇秀葳也鬆了口氣,以爲不日就可以回帝都覆命了。但威遠侯卻挽留他,道是怕戎人去而復返,請他再留下來守上些日子。
他這麼一留就忽然被戎人又圍住了。
比着從前的經驗,蘇秀葳非常認真的守着堡,自認爲做的還不錯……然後戎人退了,他才知道他固守不出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樣的大事——帝都被圍、威遠侯遇刺!整個東胡亂七八糟幾如沸粥!
然後等他從西涼軍中點了數百人,打算把其他人丟給副將,讓這數百人護送自己南下青州去搬救兵時,什麼都晚了。
反而同樣被困燕州過的蘇秀茗,由於玄甲衛殘軍試圖衝入城中,得了無人勤王的消息,居然與沈藏鋒一起冒險突圍且成功,回到青州去收攏了大軍——他回去的真是巧,恰好就是蘇魚舞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家族水淹澤州並執行完畢。
好容易從澤州脫了身的青州軍,蘇魚舞還沒來得及請命帶他們北上呢,就這麼讓大伯蘇秀茗撿了個現成的便宜。
雖然蘇魚舞還是隨軍北上,但有久經陣仗又年長一輩的蘇秀茗在,他這個名義上的副將不過是個幌子……
總而言之,三房現在的情況很不好。
沒人知道蘇屏展已經指定過繼承人,也沒人知道蘇秀茗在毀諾。
偏偏蘇秀茗這次當機立斷,焚糧草、棄燕州、星夜飛馳回鄉搬救命的行爲裡不乏圈點之處,倒是蘇秀葳由於被圍困在偏僻的堡中與外界音訊隔絕,加上受沈家託付不讓西涼軍折損太過,顯得非常平庸無能。
即使三房有蘇魚舞淹死十萬暹羅精銳的殺伐果決……但蘇魚舞和沈藏鋒一樣,最受人詬病的地方就是他們都太年輕了……
蘇秀葳曉得這段時間來的事情經過後,懊惱得簡直沒法說!
其實他跟長兄蘇秀茗的才幹能力應該是相齊的!
“……之前你們祖母爲咱們考慮,帶頭讓出了密室暗道。”蘇秀葳陰沉的臉色,蒙上了黯然,看着同樣因爲想到了什麼而面色一慟的獨子,嘆息道,“旁人家的密室暗道都是女眷用,咱們家……你祖父的提議,卻藏了得力人手,這些人都是你們祖父的心腹,對你們祖父生前的態度是心知肚明的,興許會偏向咱們些。”
蘇家捨棄了身爲主人的女眷們,卻保下這一批下屬,也不是沒有緣故的。
主要是蘇屏展不像沈宣,他年事已高,非常擔心自己突圍之後還能活幾年——是的他沒想過自己突圍會死,所以倉促之間沒有留下確切的指定三房接掌扶風堂的信物或話語——但蘇屏展認爲突圍之後,經過這番顛簸估計他是活不長了。
爲了子孫考慮,蘇屏展擔心自己這一支久在朝中,桑梓卻是其他房裡在打理的。而且他想培養的孫兒要麼死得早,要麼還年少,還來不及派回青州去磨礪跟紮下根基。兒子們雖然在青州那邊是有威望的,然族裡比他們年長的比他們德高望重的卻也不少。
可別自己死了之後,其他房裡聯合起來欺負自己的子孫,覬覦閥主之位。所以他一咬牙,就跟老妻鄧老夫人商量,給子孫們留一批得力人手……這些人裡有下屬有奴僕,都有所長,深得蘇屏展倚重。
但卻由於年歲、職分等緣故不擅長騎馬,無法隨隊突圍。
鄧老夫人本就是個柔順的性情,加上她也年紀這麼大了,自然就應允下來,帶頭不進密室,好給子孫留下可用肱骨。
如今蘇秀葳指望的,正是這一批人——是用他們兄弟的母親與妻子的性命保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