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過沉水香的殿內,冬日午後的辰光顯得很是悠長,仇寶娘雙目低垂,看起來似睡非睡,語氣卻清醒凜冽,猶如殿外含雪之梅。
“自從寧王抵達西南……西南四王,已經連失疆土。”短暫的停頓後,仇寶娘淡淡的道,“婢子雖然沒學過軍略,但也知道,西南一隅之地,怎麼可能是我大雍的對手?拿下西南,從來都是早晚的事情。”
“一旦西南被收復,大軍回朝——娘娘以爲單貴妃她們,還會像現在這樣聽話?”
“而且就算陛下記恨單貴妃之前與端木家來往太過,從此冷落她——但德妃、賢妃之位都還空着!三品以上,可以做一宮主位的位置,很多都空着!”
仇寶娘擡起手,指向身後重重宮闕,“這座傳自前魏的華美宮闕中,累累館閣,如今大抵都空着!陛下正當盛年,想要填滿這些宮室,又豈是什麼難事?”
仇皇后徐徐吐了口氣,頷首:“自從單氏小產後,本宮就下定了決心。你只管放手去做——本宮自知能力有限,從來不敢有多餘的野心!但身爲人母,再無能、再無用!本宮,也要爲本宮那雙可憐的兒女,爭取一把他們應得的東西!”
“婢子謝娘娘信任!”仇寶娘莊重一叩首,飄然退下!
像木偶一樣侍立仇皇后身後的孫默,到此刻纔開口:“既然如此,那要私下請大皇子回來嗎?”
“不用,他沒有讓知齊回來,我喊他回來的話,必定會被懷疑!”仇皇后疲憊的閉上眼,低聲道,“再說如果成功了,難道偏殿裡那個孽種……還有必要活下去?到那時候,知齊是唯一的皇子!”
孫默頷首,不再說話。
半日後,帝都城外的一處莊子,紅豔豔的梅花,盛開在雪裡。
梅下雪中,擁着紫狐裘而立的女子,儘管面容滄桑,眼角眉梢,甚至帶着幾許風塵之色,但仍舊可以看出她當年的秀美輪廓。
“物在人非事事休。”劉若耶聞着紅梅的冷香,心裡卻在回憶自己這些年來的經歷。
……從前她以爲落入申尋手裡就不堪得緊了,真正流落坊間,才知道什麼叫做不堪。
自從找到劉若沃、姐弟重聚後,前塵種種好比一場噩夢。
她這輩子,都不要再作這樣的夢……
“好在若沃已經封了國公,劉實離他斷然不可能在爵位上再越過若沃!”想到這個消息,劉若耶面上不禁現出一絲微笑,但隨即又消失了,“也不知道他傷得重不重?而且,爲了兼顧衛新詠,他要被送到瑞羽堂去求診……雖然說因爲是公開送過去的,衛家斷然不可能阻止他求醫。可是季去病向來跟衛家淵源深刻,他醫術又那麼好,會不會宋老夫人記恨當年舊事,唆使他暗中做什麼手腳呢?”
劉若耶沉吟着,“最好還是設法提點一下衛家,要他們不敢動亂七八糟的心思纔好!”
這時候身後傳來匆匆的腳步聲,是莊子上伺候她的下人:“小姐!”
“什麼事?!”劉若耶眼中迷惘與沉吟同時褪去,露出凌厲之意,“我不是說過,我在這裡想事情時,不許打擾麼!”
那一場難以想象的噩夢,教會了劉若耶最卑微最低.賤的姿態,但恢復了錦衣玉食後,她的脾氣卻比好好的養在閨閣裡時更古怪。
這些日子以來,莊子上的下人沒少被她責罰,以至於此刻來稟告的丫鬟戰戰兢兢:“是盧國公家的小姐來了!”
“鄭翠葉?”劉若耶一怔,這纔沒有繼續找丫鬟的麻煩,哼了一聲,“我知道了,你去請她少待,我換身衣服就去!”
她跟鄭翠葉認識的很偶然——不久前,鄭翠葉心情不好,被身邊使女勸說到郊外踏青,走着走着就到了莊子外。
由於當時天色不早了,鄭翠葉身邊的下人怕夤夜回城遇見什麼風險,就叩開莊門要求借宿。
劉若耶雖然那時候就知道她是盧國公的獨女,但一來那位盧國公早就死了,即使鄭翠葉的叔叔還活着,可她叔叔又不是沒孩子,覺得這鄭小姐可利用的地方不多;二來劉若耶現在身份見不得光,因此沒打算跟鄭翠葉照面。
卻不想,她不想出來見鄭翠葉,鄭翠葉卻主動找起了她——那天劉若耶讓下人說主人不在莊子裡,把自己住的屋子都讓了,以爲可以息事寧人,不想鄭翠葉跟前一個使女認出房裡不久前焚過名貴香料的氣味,起了疑心——還不是一般的疑心,是懷疑有刺客在這裡!
於是鄭翠葉的左右一番搜查,劉若耶無論如何是瞞不住了,只好出來承認自己就是主人。
好在那鄭翠葉雖然刁鑽驕橫,腦子倒不是很聰明。劉若耶隨便編了個家道中落、就剩這麼個莊子守着過活,生怕別人知道莊主是個孤身女子欺負她,這纔不敢出面接待的理由,鄭翠葉也就信了,還同情了她一番。
本來事情就到這裡,但劉若耶沒想到,此後鄭翠葉就經常過來了——原因是她覺得劉若耶孤零零一個人,連莊子都不敢承認是自己的,肯定沒地方說話。而鄭翠葉心情不好了,若跟她講了,不怕她說出去!最重要的還是劉若耶那天把她敷衍得太好了——所以鄭翠葉覺得跟劉若耶說話總能心情好……
不過這種理由大概也就鄭翠葉當真,劉若耶從她第三次過來就起了疑心:她住這地方偏僻的很,鄭翠葉卻是住在帝都城裡的,來回一次,冬天天都黑了,往往要在莊子上過夜。
那盧國公夫人就鄭翠葉一個女兒,還沒出閣,怎麼可能三天兩頭放她在外面過夜,都不派人打聽下的?再說鄭翠葉好歹是國公之女,就真的一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
而且劉若耶三下兩下,就試探出鄭翠葉那邊心情不好、撞到自己莊前的緣故——沈藏鋒!
正是這個名字,讓劉若耶警覺的想要遠離鄭翠葉!
她如今已不是當年金尊玉貴的劉家十一小姐,而是東胡劉氏羞於承認的失節之女!如果不是弟弟念舊情,她甚至早已被自己的族人“勸說”全了節!又哪裡還摻合得起沈氏閥主的私事?
她幾乎馬上懷疑自己那個同樣還活着、卻不能歸回劉家的嫡姐劉若玉。
問題是她怎麼都查不到劉若玉的下落……幾次試探鄭翠葉,也沒發現她身邊有類似劉若玉的人?
“暫時敷衍這小東西吧。”換好衣服後,一邊朝花廳走去,她一邊想道,“現在若沃不在帝都,他那妻子對我不太喜歡……恐怕根本沒把我的託付當回事兒!等若沃回來了,再查查這小東西幕後到底是誰在攛掇?反正這小東西不聰明,好哄得很!”
想到弟媳周氏,劉若耶眉頭皺了又皺。
周氏雖然只是世家女,但年少美貌,嫁給劉若沃後,夫妻感情很不錯,目前膝下已經有了嫡長子跟嫡次子。只不過這個弟媳對大姑子就不怎麼樣了——自從知道她這些年來的經歷後,雖然礙着劉若沃沒敢直接說,但劉若沃不在時,周氏那輕慢的態度與神情,都很明確的暗示劉若耶應該一死保名節——周氏甚至有次假借話本里某貞潔烈婦的自盡說出“似這樣的烈性女子若在咱們家,定然要給她把後事辦得風風光光……”
“念在兩個侄子的份上,我再容忍她一段日子,如果還這麼不識趣,一味想迫我去死的話……”劉若耶眼中陰沉之色一盛,隨即掩去,“若沃不在帝都,以爲失去他庇護的,僅僅是我麼?真是個蠢貨!”
但下一刻,跨進花廳,她面上已經笑意盈盈:“鄭小姐,您又來了?這麼深的雪,您真是受累了。”
“廢話少說!”鄭翠葉今天心情很好——主要是她出城時,恰好在路上攜長子出行的沈藏鋒遇見,身披狐裘、頭戴金冠,騎着一匹神駿非常的青驄馬的沈藏鋒,即使身後十數隨從個個矯健不羣,都無法掩蓋住他那種來自西涼沈氏數百年富貴沉澱蘊養出來的雍容華貴。
尤其是他單手控繮,側身給略微落後的紅膘馬上的長子沈舒光整理風帽時,看向自己血脈的那種滿含慈愛與憐惜的目光,讓鄭翠葉心甘情願爲他萬劫不復——許是自己父親去的早,酷似沈藏鋒的沈舒光,明明才應該是廣受少女們歡迎的俊俏公子,但哪怕鄭翠葉這兩次看到沈藏鋒,都也看到了沈舒光在旁,可她就是每次都直接無視了沈舒光,一門心思都關注在年紀可以做她父親的沈藏鋒身上!
一直到了這裡,鄭翠葉這種激動還是沒有消弭。
她興奮的催促劉若耶,“拿酒上來,本小姐今兒個想喝點!”
劉若耶心裡膩煩着,依着她吩咐酒菜上來招待——再聽她亂七八糟的說着種種瑣碎事,最後還是忍耐不住,向劉若耶誇讚了好半晌沈藏鋒——簡直就像她纔是沈藏鋒的妻子一樣。
最後好容易打發喝醉了的鄭翠葉睡下……劉若耶揉着額角,開始琢磨劉若玉這一手是什麼意思?她雖然看不上鄭翠葉,但也沒覺得鄭翠葉的頻繁造訪帶來多大的壓力……劉若玉到底想做什麼呢?這麼久了,鄭翠葉甚至都沒揭發她的身份!
最重要的是,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劉若耶有信心,在自己身份被揭發後,鄭翠葉有很大可能站在自己這邊!
“難道以後她會攛掇鄭翠葉去勾引沈藏鋒,把這攛掇的罪名栽在我頭上?”劉若耶微微皺眉,心裡對弟媳周氏更不滿意了,其實早就在鄭翠葉頭一次撞上門來後,劉若耶就向周氏表達了換個地方住的願望。
但周氏對她派去的人輕描淡寫的道:“姑娘現在住的地方是夫君精心挑選、安排的人手都是口風緊的,若換來換去,走露風聲,對姑娘也不好,是吧?”
這可恨的女人甚至連聲“小姐”都不願意稱她!
劉若耶縱然城府深沉,但自己失了千金小姐的體面,又趕上週氏這種處處看不起她、處處不理她要求、甚至還琢磨着給她拖後腿的弟媳當家,住得還離城這麼遠,消息都不靈通,也是束手無策!
“不能再這麼放任周氏下去了!”劉若耶咬着脣,才下了決心——不遠處,安置鄭翠葉的跨院裡,猛然傳出使女淒厲的喊聲:“快!快去找大夫!小姐不好了!”
劉若耶大驚失色!